孤独的蜂房,以及往西北去

在我以前工作的一本杂志,我和同事们常常“发现中国”,发现了边疆,发现了“胡焕庸线”,发现了云南,又发现了江南。“发现”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证明了我们真正是“祖国的陌生人”。当时我们不知道旅行写作是一种不容易的文体,它需要动用所有的知识积累,把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有我之境”。它不仅改变了写作,也改变了旅行。下个礼拜,正午即将开始我们的两周年纪念活动:“重新发现中国”。

2017年05月12日郭玉洁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特写

 

1

我们习以为常的很多事,其实只有很短的历史,想想令人惊讶。比如杰出的美国出版人杰森·爱泼斯坦在著作中写道,美国出版业的繁荣,是1920年代之后的事了。1920年代,正是美国现代文学诞生的时候,不再只有马克·吐温、惠特曼、霍桑,还有了菲茨杰拉德、福克纳、海明威。一代充满激情的年轻出版人,和作家们一同完成了文学的变革。从那之后,美国出版业成为一个严肃、丰富的行业,伴随着美国这个国家成熟起来。

杰森·爱泼斯坦在1950年代加入兰登书屋,他和美国出版业一起继续攀升,然后,经历了八十年代图书业被巨头并购之后缓慢的衰落。在晚年,出版业视网络为猛虎,爱泼斯坦却十分乐观,也许是太乐观了,支撑他的,是这样的信念:“在混沌中探索意义,是人类的本能。”他希望借互联网改革衰朽的图书业,重回1920年代的活力。

爱泼斯坦说,出版业天生具有手工作坊的特质,分散,随意,个人色彩浓厚,“在这个行业,干得最出色的往往是一小帮志趣相投的人。”

我很喜欢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不仅出版业,文化生产都是如此。文化无法从流水线上开模定型、组装产品,它依赖于个人孤绝的努力,大量知识的吞吐,经验的反刍,失败的实验,寂寞的生活,才诞生了创新与个性,也才形成了整体上的多样性。手工作坊,一个小型的组织,既分工合作、又能保有个人的性格。它无法量产,规模有限,却能保证品质。偶尔畅销,偶尔爆款,但所有的时间,不过是踏实的劳作。诗人艾青写道,蚕吐丝的时候,没想到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

在我心目中,正午就是这样一个手工作坊。它依赖个人的技艺,也许同样重要的,是个人的偏见和经验。在我想象中,好的文化生态,就是有很多个正午。一个蜂巢,无数蜂房。今天,正午之所以显得如此特别,只不过因为它是一个孤独的蜂房。

 

2

1990年代初,竟然有一部主流电视剧,叫作《编辑部的故事》。

编辑部办的,是一本卖得很差的杂志《人间指南》。书报摊主把11本《人间指南》两块钱处理给了一个大妈——大妈不识字,拿去给孙子包书皮。电视剧里六个主要人物,用编剧之一苏雷的话说,“起小儿都是苦孩子,后来识文断字了,当了编辑。对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全门清。这么说吧,他们就是文化人里头的糙人儿和糙人儿里头有文化的。”电视剧的大背景是,社会转型、文化冷清,体制内的文化人,被改革开放的大潮冲得晕头转向。

三十多年过去,媒体又在衰落中转型,编辑又成了一个可疑的行业(除了在《小时代》的平行时空)。很难再有电视剧表现这么暧昧犹疑的生活,转型中的鸡鸣狗盗之徒。

我并不真的了解九十年代初的知识界,只觉得这几年的媒体转型,有太多不必要的悲情,又有太多识时务的弄潮儿了。中国转型太多,人们学得太聪明了。

仍然想起杰森·爱泼斯坦,在1962年12月的一个夜晚,他和妻子芭芭拉·爱泼斯坦,以及朋友洛威尔夫妻喝咖啡时谈起《纽约时报》的罢工。罢工已持续了一个多礼拜,《纽约时报书评》也停刊了。他们发现这是一个好的时机,出版公司的广告无处可投,市场上也没有真正的书评刊物。他们自己出资,创办了一份新的刊物《纽约书评》。

《纽约书评》置身的土壤,是20世纪随出版业、大学教育而繁荣起来的美国知识界,而它又进一步地定义了英语世界里的知识分子叙述。

在创办之初,爱泼斯坦就订下了两条原则:第一,创办人拥有所有有表决权的股份;第二,刊物要自负盈亏,以保证独立性。第三年起,《纽约书评》盈利了。盈利不多,但足够覆盖成本——手工作坊的成本原本就不高。在初期,很多作家免费为《纽约书评》撰文。创刊的两位编辑芭芭拉·爱泼斯坦和罗伯特·西尔弗斯拿着微薄的工资,在《纽约书评》工作到去世为止。

罗伯特·西尔弗斯去世于今年早些时候,人们借此机会回溯了这份传奇的刊物。它也让人想起中国的一些安静而坚韧的出版人、媒体人,然而更多的,是那些令人惊艳又迅速消失的刊物,它们没能在转型中活下来,令人困惑,多少是商业原因,多少是体制原因,又有多少是人的原因?

文化是脆弱的关节,依政治经济、技术而改变。媒体行业借以兴起的技术形态、商业模式都已改变,新的形态、商业模式还看不到。资本处处虚掷,对文化生产的短期盈利却又锱铢必较,每一个内容生产者,都被逼成了生意人。知识付费谈得正浓,但除了使人同情,使人渴望成功,读者真的会为一份网络媒体付费吗?

常有人问起正午的商业模式。正午没有商业模式。自创办之时,正午就隶属界面,拥有完全的编辑自主权,就像古典时期的艺术供养人。

这很奢侈,也多少令人不安。我们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或几种模式,借助商业,实现一定程度的自立——当然,是在不损害内容的前提下,甚至,那就是我们想做的事?

 

3

我曾在一本发行量两千的杂志工作——我并不介意读者多少,最边缘的地方,有最大的自由。在那里的自由,就是开始尝试旅行写作。

在那本杂志,我和同事们(包括现在的同事谢丁)常常“发现中国”,发现了边疆,发现了“胡焕庸线”,发现了云南,又发现了江南。“发现”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证明了我们真正是“祖国的陌生人”。对历史无知,也对现实无知。在这些地方的旅行,通常是很潦草,很茫然的。有人唯一的采访对象是出租车司机,有人只是换个地方在咖啡馆坐着。而那些最初的旅行,我印象最深的,是和同事在大巴上吃一袋五香鸡爪。

当时我们不知道旅行写作是一种不容易的文体,它需要动用所有的知识积累,把一个陌生的地方,变成“有我之境”。它也是一种包容性很强的文体,个人的阅读、观察、采访、思考,都在其中。它不仅改变了写作,也改变了旅行。离开家,上路,观察不同的风土,聆听人的故事,让那些时空停在心里。你准备得越多,世界在你面前展现得越多。当我回忆过去,那些写过的,才是我真正去过的地方。这样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旅行。

下个礼拜,我们又要“重新发现中国”了。

我们路上见。

 

* * *

 

重新发现中国

—— 界面·正午 两周年活动

 

我们挑选了五条线路,找了五位作者分别带队。这五个作者中,除了正午自己的员工,我们还邀请了作家刘子超,担任江南一线的领队。

从下个礼拜开始,每周五我们将发表一篇旅行日记。我们也欢迎正午的读者们在评论区或后台留言,向我们介绍旅行途经之地的风土人情(尤其是美食)。如果可能,我们也希望偶尔来一场小型读者见面会。

旅行结束后,大约在九月,我们将集结此次自驾活动的旅行文字,出版一本纸质书,《正午5》特刊。我们邀请了作家赋格,担任这本书的策划和顾问,它将是一本独特的旅行书,是旅行文学和旅游指南的集合体。

这五条线路分别是:

 

一、重走丝绸之路:昨日的世界秩序(领队:郭玉洁)

(由 光明莫斯利安 冠名赞助)

 

二、闽粤沿海:乡野民俗与新风尚 ( 领队,叶三)

 

三、再访长江:新城市与旧山河 ( 领队:谢丁)

 

四、深入东北:探索林海与中俄边境 ( 领队:淡豹)

 

五、江南与徽州:中国的心脏 (领队:刘子超)

 

路上见。

 

—   — 完 —  —

题图摄影师:尤文虎

本月轮值主编谢丁,有事请联系他:xieding@jiemi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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