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云|路上

在路上日记第五篇。淡豹在东北。“我们正经过平原。平原上的水稻细细小小,背后广袤阴影,我们正朝小片白云下的开阔地去,那里有凉凉的低温的广大的阳光。”

2017年06月16日淡豹 东北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朱墨说他经常来东北,多半在冬天,去年他头回在夏天来东北,自哈尔滨出发进入到伊春、黑河、林区的里面,看到许多不同的绿。回去有人问他,是因为用胶片拍的吗,照片这么透。他说,在东北,天空就是透的,色温低。还有人以为他拍的是冰岛,这种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在草的中央,大片大片的奇异的树林。他说,东北最靠北的地方就是这样的。

他认为,在中国,东北、广西、西藏、新疆,这些地方有这样透的天空。其他地方就不是这样了。

朱墨还说,小兴安岭的绿最好看,土地没那么黑,绿的层次多,空气尤其透。

我还没去过小兴安岭。朱墨说的就这么多。

我看到许多具体的绿。许多的松树,许许多多的白杨,白杨叶宽阔,深绿,背光一侧泛起银纸的白,像七月十五的火焰。风起来,一定是很大的风,车里的人不能知道,风将一路的白杨树都向一侧吹过去,密密的绿色的长头发。

山上的树比路边的树更多而密而年纪大,有苍翠或者青幽的许多颜色,告诉你森丽是怎样的一种英俊明秀的美丽。与很多不懂的人的误解不同,即使在大兴安岭和长白山之外,东北也不是全然平坦的,这些山是明朗的高大山脉,不暴露,不明媚,自自在在,与透亮的阳光亲密无间,不让人觉得险峻。忽明忽暗的山,低处浅绿,在山丘上深起来。

我始终不能习惯南方。密密匝匝,简直可怕,是文明的阴影,村子里房子窄而高,紧紧地挤在一起,不容人。绿色也不是绿的,是青,老带有一丝隐蓝,缺少心旷神怡。第一次从北方到南方去——不是像此前那样从北方去南方,飞跃式地跳过去,飞过去,从A地去B地,而是一步步地从A地到B地去,看到河流与土壤的变化,人居和人面貌的不同,是某年从北京坐着火车到泉州,一步步地看到人和人离得越来越近,人的身形也适应着空间。文明中我不喜欢的那部分是文明太密了,窄窄的,人瘦,抢地方。北方以北是舒展的,开阔的,走老远见不到一个活人。不是欲滴的那种树林,是森林在风里扬起下巴,发出呼啸的哨音。

我也想说说北方的云。大片的茂密云朵,云在山的腰部投下阴影。云这么大,高处是亮的,一部分已经迎接新生。这样开着车,从一片云的阴影里开进另一片云的阴影里,从树的阴影之间开过去。在反光镜里,云和山慢慢移动,仰着身体向后退去。云在山的上头,山的头顶是亮澄澄的炫目的黄色的阳光的尖,山上全是森林,山下是江水。我真希望有人明白这样的美。

你一定见过另一些云,远于白色,不干净。或者那一些云,昏庸不堪,云彩的边际有说不出的绒毛。另一种阳光,比如热带类似于按摩的阳光,比如非洲南端那种焦躁的白亮。这里有固体的云,大开大阖的太阳。

还看到什么呢?

沈阳到通化的一路上经过南杂木,鲤明水,经过各种各样的满语地名,譬如经过哈达,经过英额布和快大茂,经过满人的家,被供奉的水源地今天成为水库。经过使兵器的人的荣耀之地,经过铁背山隧道。经过南杂木,白旗寨,地名让人振奋。汉人的文明没意思,那么早决定要追求一切都相同,要集权,要作揖,拿出来计算器,也并不是为下棋。自欺欺人的文明眯起来盘算的小眼睛。并不像被目为图腾的龙,更像蛇,像繁荣的黄鼠狼。

过通化后,白桦越来越多。沿着鸭绿江向北开,鸭绿江是青绿色的。过白山后,林场多起来,路边卖山货和草莓。密密绿山中冒出烟囱,这是北方的林场,尖尖的树密密麻麻,树这样高,树是叶的扩大,真正是树的三角形状。

还看到什么呢。

在山的低处,当代的聚居点正在建设。一座吊车,一个粉房子建了六七层。四野无人的地方,干嘛要建那么高呢。可能只是为了能望到公路的另一侧。

在集安城外的早晨,遇到一场婚礼的结束,极多的粉色白色的气球升起来,有些到高空中仍然缠在一起,让人想哭。

后来也看到一家“金鹿饭店”,粉色三层楼,也是婚礼。门口围着那么多人闲闲散散,也并不是很快乐,可是那么欣喜。这是六月的一个星期日。

在临江城外,抓超速的小青年团靠在派出所门口,倚着大门,歪着帽子,卷曲身体,有一搭无一搭看着路。

到吉林境内,狗肉馆多起来,养殖蛤蟆取油的工场出现了。

去抚松的路上,渐渐有农村的山,不是林区的山了。农民家里都有一间透风的大棚子放玉米棒子,再一垛子冬天烧的柴火。玉米做的东西多起来了,黄澄澄的米酒也是玉米酒。

拉车的马都很胖。在乱泥村,牛马皮毛油光水滑,趴着吃草。牛趴在田里看我们。这里的土地是很肥沃的,草繁茂。

经过松树镇,桦树镇,闹枝镇,仙人桥,葫芦花,蚂蚁河,细白桦愈来愈密,就是林区了。山路沿崖,树都长进路里来,窄,美丽,深幽。草也长进路里来,牛就在路上吃草。

人都住在道旁,在森林由道路硬限定出的边际,借助公路开小小的田,菜田里插着“森林防火”小旗。这是在林区种田的生活。

吉林还冷。多少衬裤洗好了挂在外面,这里的人现在还是穿两层裤子,外套夹棉的。

这一路上,鸭绿江是条美丽的绿色河流,有些地方很浅,有石头或者滩涂露出来,江上只走走快艇和捕鱼船,和辽宁境内丹东的部分不同。鸭绿江的对岸是灰屋顶,白墙,小窗户,那是朝鲜。这边是红屋顶,白墙,大窗户,这是中国。一路是国境。道边T字水泥架上缠铁丝网,防止朝鲜人。

江的这边那边都是鸟鸣声。偶尔有牛羊的铃铛响,或者铃铛就是绑在树上的。对岸有家畜叫声,还有歌唱,一个学校在午后放出进行曲昂扬的曲调。江的这边,一个傻子独个儿住在船上,出来到道边捡柴火,发出啸声,痛苦得畅快得不行。

后来又经过萨尔哈通河与图们江。越来越多地名跟汉语或女真语里“藩”或“边境”的意思有关。

松江河镇之前,几乎遇不到车。后来车就多了。路上很多大解放,来往着运送混凝土的大卡车不懈转动着搅拌机。运沙土的卡车发出轰鸣的声音,多半是红的。珲春一带有的卡车来自朝鲜。

在石湖村曾遇到一个崭新的蓝牌匾,三面都写了字,生怕人错过:“经销店”。可也不知道经销什么。用它的人想必知道。各个村里都有电商服务站。吉林的村子有好些骄傲地为自己设计特别的路灯,一种村庄识别系统,村庄近几年显然普遍经过美化,颜色规整,道边设着刷白的带盖垃圾箱。进入延边后,一个又一个的朝鲜族特色村,难以说出区别在哪里,旅游开发到一半,便算了。

大多数村庄很安静。没有那么多黄狗,没有鸡鸭在路上走,牛胖胖的。人很少。

标语,“全面小康是所有民族的小康,不能落下任何一个少数民族!” 这样的话需要多说几遍。

大概就是这样。一路上的太阳都落在左手,一路越来越辽阔,你知道自己在驶向什么东西的心脏。叶子在风里轮番雀跃,白桦树干长满连绵的眼睛。有时也让人疲惫,不过不乏味,给你一连串的微小的激动。云比山还要宽阔,无边无际的绿中偶尔有辆推土机不懈运动连绵的山脉,江边升起冷冷湿湿的绿密林,像刘天昭《毫无必要的热情》的封面。

在这里,熙来利往的人是没有的。糊涂任性的人和不系裤腰带的男女酒鬼是很多的。

我们正经过平原。平原上的水稻细细小小,背后广袤阴影,我们正朝小片白云下的开阔地去,那里有凉凉的低温的广大的阳光。

防川位于珲春,是中朝俄三国交界,左边平原属于俄罗斯,江右是朝鲜,眼下的树林多半是中国的。朱墨拍摄。
吉林临江附近国道上,鸭绿江畔,对面是朝鲜。
吉林省通化市玉皇山顶。朱墨拍摄。
防川边境居民想靠旅游业赚钱,私人修建博物馆。这是某二战某战役纪念馆前的塑像。
图们-珲春路上,桥头的石狮怪兽,不知道抱着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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