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一点:谈谈《我的前半生》及其他

谈谈《我的前半生》,并推荐一本小说,Two Serious Ladies。

2017年07月21日汤热海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1、谈谈月亮

在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里,有一位“亦舒女郎”。这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小说里是毛姆以画家高更为模板写出的主人公,为追求艺术而不肯再在英国当股票经纪人、过舒舒服服的“令人尊敬幸福美满事业有成”的体面中年生活的思特里克兰德的妻子。

第十章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把故事的叙述者找到自己家里去,请他代自己去找思特里克兰德。思特里克兰德消失了,人不见了,给她留下一封短简,“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你分开,过自己的生活。明天早上我就去巴黎......不会再回来。”

她不能想象一个男人抛妻弃子,除了是迷上了别的女人外,还能有什么原因。那么,就托叙述者,这位年轻人,去和丈夫好好谈谈。迷恋总是短暂的。

这章是这样开头的,“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朴素得近乎严肃,使人想到她遭遇的不幸。尽管她悲痛的感情是真实的,却没忘记使自己的衣着合乎她脑子里的礼规叫她扮演的角色。我当时不谙世故,感到非常吃惊。” (傅惟慈译文)

原文是这样的:明天早上我就去巴黎......I was innocently astonished that notwithstanding a real emotion she was able to dress the part she had to play according to her notions of seemliness. ——即便有着真实的感情,在这个夜晚,她还是按照自己对礼节的定义,扮演品味高雅、举止得体的社会角色。我记得年少时读到这章时的模模糊糊的震惊,你很难再觉得品味风度、餐桌礼仪是必须要追求或者值得追求的好东西,很难再愿意在家人要求下去学跳舞。我在这章学会了seemliness这个词,学会它巨大的压力和贫乏的想象力,而毛姆在使用时给它以讽刺性与无奈感。它源出seem,这样的自我始终注视着自己在旁人眼球中的反射,这样的人生遵守和强调“规矩”“举止”“得体”,是要保守和追求社会位置。舒适是在旁人眼中显得舒适,是自身与社会位置与社会角色合宜的舒适。而在好的位置,过正确的生活,并令旁人可以看到,并且旁人正确地能看出它果然是好,便是幸福了。时兴一儿一女,就一儿一女,时兴马拉松,就马拉松,时兴职业勤奋就勤奋,而如果时兴抛弃职业去环球旅行,也就去环球旅行。

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正陷入沉思里。但是她马上就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叹了一口气,笑了一下。

这么突如其来,”她说,“我们结婚十六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查理斯是这样一个人,会迷上了什么人。我们相处得一直很好。当然了,我有许多兴趣爱好与他不同。”

你发现没发现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措词——“那人是谁,同他一起走的?”

没有。好象谁都不知道。太奇怪了。在一般情况下,男人如果同什么人有了爱情的事,总会被人看到,出去吃饭啊什么的。做妻子的总有几个朋友来把这些事告诉她。我却没有接到警告——没有任何警告。他的信对我好象是晴天霹雳。我还以为他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

她开始哭起来,可怜的女人,我很替她难过。但是没有过一会儿她又逐渐平静下来。

不该让人家拿我当笑话看,”她擦了擦眼睛说,“唯一要做的事是从速决定到底该怎么办。”

思特里克兰德夫人擅长教育子女,总是善解人意,爱好高雅,能交往文化人士,开展舒适有趣的谈话,文化和派对一样是生活里重要的装饰。她受了足够的教育,能克制感情,在最激动时分也守住体面,受过这种充分教育的自我已经无需再刻意压抑情绪了,内逐渐符合了外,沉入自身的痛苦时她会即刻便想起他人的存在,温和地笑出来。生活与自我,总是他人存在下、他人眼睛中的生活与自我。这样的生活是顺从的,它认可社会秩序,它的想象力和和逻辑在看待命运悲剧时会责备另一个妇女勾魂或者丈夫不忠或者一场意外疾病的来临,而社会中的不平等、不同工同酬、人缺乏保护、保守与不公,那些就像艺术理想一样不存在,或不重要。

毛姆《月亮与六便士》。

 

2、谈谈梦

虽然毛姆在一战甫结束时出版了《月亮和六便士》,而要到二战结束后亦舒才会在上海出生,再在“两种主义”对抗的新国际局势下搬到香港。不过亦舒作品中人生的范本、资本主义社会中优雅强大女郎的模板,也就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这样。在小说中,与丈夫离婚后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确然也获得了经济独立,找到了谋生方式,社会阶层没有下降,复又过上了与她的前半生类似的那种体面、优雅、舒适的生活。

要到九十年代,亦舒的都市言情小说才与描写城市生活与职业人群生活方式的香港影视剧一起,风行大陆。这是南巡春风之后生活方式幻想的一部分,在政府推动中国向消费社会转型、拉动内需、让中国不仅要当“世界工厂”而且要当“世界商场”后,这成为人们眼前似乎触手可及的梦。

1991年的大陆自制电视剧《外来妹》还在检讨外资进入中国后的人口流动情况、年轻女工离开家乡进入工厂劳动后面临的新形式的压迫与痛苦、她们的情感和追求和寂寞,不过很快,在先富能充分及时地带动后富的幻梦之下,在权力关系复制之后,新兴中产阶级开始更关注《外来妹》的另一面——她们雇佣者的体面生活,关心田教授家而不是二十八个保姆,不仅期待,而且相信,而且追求让大陆和香港影视剧中光鲜亮丽的那一部分相同,和城市中产阶级、职业群体、豪富阶层生活方式相同,虽然这需要用力的、习惯性的忽视那些结构性的难度,忽视身边做工的人。一部分人在劳动中得到尊严和财产,另一部分人劳动着,日夜劳作,报酬低微,劳动在腕骨和肺部刻下病的痕迹,并将很快拉响警报。

姿态好看是一种高高扬起下巴的姿态。而这个关于姿态的梦在今天的中国流行的原因,其背后的女权主义意识形态,“正午故事”的同事,来自界面文化的文章《“亦舒女郎”该被奉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典范吗?》(张之琪)写得很好。

而那种体面生活在中国又多么脆弱,多么缺乏保护。体面的人是焦虑地维持舒适的人,硬要把幻梦暂时做下去。幻梦中的人,恐怕要到全职家庭主妇遭遇离婚而无法分到财产和得到子女抚养权,到家庭遭遇变故而得不到工伤或事故赔偿,到法庭上,或者到发现很多事并无法到达法庭时,才会意识到,不仅只有成功者才是那些言情小说和影视剧关注的对象,而且,连他们的迷人城市生活与职业人群生活方式那小小的有限的部分,也是由香港法治社会保障的。

亦舒原著《我的前半生》。

 

3、谈谈感情

假如不作社会批判——实际上不能作真正的关于社会的社会批判,只能批判一部分无害的、本身也脆弱的人,不是吗?——我也想再谈谈“姿态好看”的问题,和有过婚姻,有过感情的女性,和可能有婚姻,可能有感情的人。

即使从自我感受来讲,我也觉得追求或者习惯姿态好看是人生很大的束缚。人会压抑,吃苦。一直控制情绪是难受的,崩溃和不再讲分寸感的亲密让人向往,而若能够豁出去——像思特里克兰德那样,不像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那样,就更好了。在电影Gone Girl中,曾经被塑造为天才少女、拥有理想职业和美满家庭的女主角终于遇到了婚姻问题,而婚姻问题实际是美国经济危机的一部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经济危机能把人打回原形(在政府会决计控制经济危机,不令它发生,即使代价是社会危机和长期的经济衰退的地方。)女主角曾经的“美好生活”破灭了,她展现出她的脆弱、残忍、与强韧。逃家后,她放弃讲究姿态、不再在乎他人的看法、不在乎秩序,在疲累和失败之中,用手拿着比萨饼坐在路边大口嚼,什么都没有了,但也很自由。

当然这不是什么理想状态,如果你看过电影,就知道在丛林社会中她将立刻再次失望,身体搏杀中她会落败,被比她强壮的人抢劫、强暴,那是她甘愿回归“美好生活”,再次成为生活中的好演员,还雇佣丈夫作自己剧团不可或缺的名角的原因。但即便如此,人意识到自己可以放弃的那一刻,也照样很自由。

对《我的前半生》中妻子,子君的仪态、性格,对她的崩溃和失态,坊间有很多批评。我猜想很多人可能真的没有遇到过婚姻危机和随之而来的对自我价值的质疑,对秩序感的拷问,也就是存在意义上的怀疑。那是会令人崩溃的。不仅是质疑体面究竟还有什么意义,而且体面就是锁链本身,体面和家庭的表面一样虚伪。

在这种背叛之下,仍旧追求体面和姿态,或许来自于对尊严感的追求,或许来自于一种在崩溃中要令生活延续下去的决心,或许姿态是证明自己还可以行走、还正常的一种勇气,而批评者或许也有一种“我千万不要失去自我,那么在乎一个人或者被家庭吞噬,以致于那样难堪”的焦虑。

不过,在这种背叛之下,人不大可能还真正认可体面自身内在的价值。人当然想要戳穿和放弃对体面的追求,因为背叛自己的人恰恰就是始终维持着体面,欺骗是体面的一部分,是抹平墙壁上裂缝的涂料,而被背叛的人并不知道那些裂缝的存在。而对于体面的追求,让心碎者不得不认可背叛和分手。在古代,人体面地纳妾,在现代,人体面地分手。心碎成为自己的代价,婚姻可以体面地破碎,不肯分手反而是不体面的,是不强大,是纠缠,是姿态难看,不大像“新女性”。一个女性已经非常痛苦了,如果是真实的痛苦,遇到了人生里最大的危机,还要她讲究仪态,不坍架子,必须体面好看地接受背叛,社会的压力也真的太大了。

亦舒的局限,不仅在于其资产阶级性,而且在于她对感情的理解,也就是她对子君“后半生”的描摹。好的言情小说作家应该懂感情。如果这样的婚姻危机没有让人怀疑作为社会制度单位的家庭的价值、怀疑整套秩序本身的价值,那也不是真正的危机。人又是要回到原有的生活里,一路好看地重建好看的生活。在小说中女主角意识到自己输给粗野的生命活力,这种对资本主义文明的认识是对的,是有意思的,只可惜后面又回去了,又去肯定文明的价值。

背叛令人丧失意义感。对于接下来要追求怎样的人生,会很困惑的。如果人有求真的意志和心灵习惯,就更痛苦。在那样的经历之后,人会怀疑“姿态”本身,会想要求真,会有好奇心。人会想要抛弃生活,会怀疑“仪表”和礼貌,会想要击穿姿态。人会想要抛掉一切重新开始某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辛苦未知,新的地点,新的时间感,寂寞和危险,对衰老和孤独一人死去的恐惧,到陌生人、到并不信任的人、到或许排斥的人中间去,很难再信任什么人。你可能会发现熟悉的城市变了样子,曾经认识的人忙着其他事。但即便如此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你没有其他选择。对勇气忠诚是你的守土有责。

你没法想要重塑原来那一种生活,只为它更换一位男性角色。你会对姿态,对“样子”产生彻底怀疑,你没法再觉得开司米有什么内在价值,或者由开司米装饰的身体有什么内在价值:美貌和姿态同样依赖于他人的眼睛,它也是种“样子”,即便是有内容的样子。

倘若经历的是真正的背叛,那么在转折前后的根本变化是,人有了真实的痛苦,具备了真正的情绪能力,不再可以像小说中子君在甫出场时那样不仅安闲单纯,而且以单纯为佳。在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恋情的终结》中,女主角转变的本质在于,她在恋情、探索、危机中逐渐获得了心灵的深度。安闲单纯从来也不是优点或者值得追求的生活,那是缺乏深度的。

在这里想推荐一本小说,Jane Bowles的《两位严肃的女士》(Two Serious Ladies)。它的情节粗看相当有刺激性,完全是言情小说的反面:两位上层阶级妇女克里斯蒂娜和弗丽达都告别了原本的“受人尊敬”的体面生活。弗丽达离开美国,离开丈夫和鸡尾酒,去了巴拿马,和年轻的妓女在一起,相爱,和疯子与贫民窟与热带的潮湿在一起。我不应该概括它,这种刺激性听起来有点像情节剧,但它完全不是情节剧,她们不是去尝试过苦日子,而是真的打碎了自己,被侮辱,被损害。那些探索不是为了重建那已经令人怀疑的秩序,再次去得到一种不仅自己丧失过、而且自己已经怀疑其内在价值以及可能性的一般的所谓“好生活”——怎么可能还追求那些呢?不可能的。因为你不是遇到了一个坏人,作了一个错选择,而是你意识到那种生活本身是虚伪的,不再值得过的,痛苦令你意识到这一点,你厌弃这个世界运转的秩序以及和manners相关的一切,你想要真正的经验,即使那是痛苦和疾病和新的背叛。你不再认可家庭的价值,不再需要附着于家庭这种制度性的社会单位才能存在。女主角不是让后半生去以新形式去复制前半生,而是放弃前半生曾经承认曾经服从或者内心质疑但没有勇气在生活中挑战的那些价值,走异路逃异地,去见识别样的人们,放弃身体,和污秽和新鲜在一起,无论如何。

这两位妇女确实是两位严肃的妇女。我想我们得认可生活的严肃性,承认痛苦和无知。想一想自己的追求,或者想想自己的无所追求,不是做一枚冰冰凉,软塌塌的海胆。

所谓姿态好看,就是追求“看起来好”,自己的一切都反射在其他人的眼中。对姿态好看的追求太资本主义了。而它在今日中国的流行,从本质上讲是等级观念的流行,好看的无论怎样都赢不好看的,粗俗的,它是但愿关于教养和自我控制的知识能够得胜的文明观,一种希望教养赢金钱的希冀。但神和生命的尽头面前这些都不重要。真的,姿态好看太不重要了,就像这套秩序和它钦定的幸福观不重要,如果能放下包括自我控制在内的一切去追求什么,不计后果,才好。到最后最重要的是真实的向上的生命力,是让自我和感受能生长出来,无论好看还是粗野。在那之后才有创造与贡献。

电视剧《我的前半生》。

 

4、谈谈自由

最近我深深爱上了李银河老师。那天看到微博上一个人评价李银河,“一往无前的innocence”。大概就是这样吧,正直的心需要勇敢、关切,不是那种子君式的由资本和隔离、由财产和无知保证的安闲单纯。堂堂正正,勇敢,大声,这比开司米有意思太多了。

那些对姿态的追求就像“富养女儿”的价值观一样庸俗无聊。资本主义下的人以为资本是唯一的动力,样子就是一切。可是,“notions of seemliness”不是应该挑战的吗,那不是出于对他人的关切和相互尊重而有的礼仪,而是消灭人,是要顺从社会秩序的决心。那难道不是封建的或是资本主义的教化吗,不是压抑人的情感的吗?过去一百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呀。

日常生活之美,我始终不能体会。一瞬的美感是有的,但那恰恰是因为它会流逝,你带着温存去到真正的生活里。好生活,是更好的,更有意思的,更有意义的生活。自由不在于小家庭那不稳定又受历史局限的幸福之中,只不过我们此刻在这里生活的事实是,人不得不结婚、生育、陪伴,捆绑在一起,以家庭或者类似家庭的形式生活,因为公共服务机构和社区不给人一点安全感,并不能保护你。只有利益攸关的他人的共同生活能让你打开房门接外卖。

但我仍旧觉得灵魂要自由。谁没有去过深渊里呢?谁不会受到背叛呢?爱是自由的,相爱不是。人生是会有意外的。在最美满的毫无背叛的婚姻里,对方也可能会抑郁,可能会有车祸疾病与火灾,你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一个人,你或许可以像预防火灾一样预防背叛,但你也只能做那么多。对方也可能会对新的生活感到正当的兴趣,而且你可能也会。

而如果不幸和背叛能让自己对他人的生活有好奇心,不再只是沉醉于自己不错的生活形式中,能让自己对他人的存在有了感知,对世界有兴趣,对自我对秩序有怀疑,能让自己把生活作为客体去审视,去爱它,有了更多的勇气、热情、生命力、好奇心、爱,也就是有意义的了吧。

Two Serious Ladies, by Jane Bowles.

Jane Bowles, 美国剧作家、小说家。1917年生于纽约,后长期生活在格林威治村。1938年与作曲家Paul Bowles结婚,与他一同迁到中美洲和摩洛哥生活。她是长期的双性恋者。1943年她出版了小说《两位严肃的女士》(Two Serious Ladies) 。她也写剧本和短篇小说,1973年因病早逝于意大利。诗人约翰·阿什贝利、剧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小说家杜鲁门·卡波蒂等都是她作品的拥戴者。

 

—— 完 ——

本月轮值主编是叶三,若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可以写信给她:2642994634@qq.com。非诚勿扰,不保证会得到回复。三天之内没有收到回复的投稿请自由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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