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最后一场马戏

9月初,广州动物园宣布,园内的“动物行为展示馆”停止营业。这意味着该园经营了24年的马戏表演永久谢幕。但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马戏团仍然没有搬走。我们的记者来到广州动物园,见到了马戏团的动物,以及黄团长。

2017年10月10日罗洁琪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1

已入秋季,广州的太阳依然耀得刺眼。我走进动物园南门,池塘里有浓成墨绿色的树荫和白色丹顶鹤,孩子们好奇地围观,大人们弯腰侧身地捕抓镜头。走过一排动物的围栏,远远看见高傲的斑马和长颈鹿,昂首挺胸,一副不为世间一切折腰的姿态。

通往马戏团的三个路口,都被高大的屏蔽板封住了。旁边的黄色公示牌称,马戏团租赁的场地已经到期,演出已属违规,游客不要购票观看。

从一个斜坡上的入口,我走进马戏团。入门处,是几只老态龙钟的羊驼在树杆上蹭背,好像在挠痒痒,再沿坡而上,是围栏里的白犀牛,浑身泥浆。在白犀牛的对面,就是马戏团的圆形城堡,外墙是红砖砌就。墙上贴满猴子打鼓,黑熊转呼啦圈,鹦鹉骑自行车的图片,最上面是红色醒目的两个字“马戏”,旁边写着“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

下午两点多,马戏团团长黄迎志还在午睡。员工说不能打扰,团长最近很累。我只好等待,站在马戏团的验票处,背靠着不锈钢的栏杆,怅望着不远处的羊驼和白犀牛。尽管露天的场地很宽敞,白犀牛还是情愿躲进屋子里,屋子上面覆盖着厚厚干草。屋檐下,降温的水雾从四面八方喷出来,飘升为水雾,成了眼前这幅静物画中唯一的动感。

等待很无聊,我和一个验票的姑娘闲扯。她穿着荧光绿的T恤,扎着马尾,很年轻的脸庞。

“你喜欢动物吗?在这里,天天都能看到,对面就是白犀牛。”“我喜欢看,但是不喜欢养。我不知道为什么叫白犀牛,其实它们一点都不白。”“那你喜欢羊驼吗?”“不喜欢,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老在掉毛,好像得了皮肤病。”“马戏团的动物是不是就关在铁笼子里面?它们能晒到太阳吗?”“我们马戏团的每个动物都有自己的窝。关在铁笼里,是为了保护动物,也是保护你们啊。那些人,说什么保护动物的权利,中国能和美国比吗?人家是发达国家,中国和人家差了几十年,怎么能用同样的标准呢?”“你们的驯兽师也住在里面吗?”“你最好问团长。”

场馆里面传来了某种动物绵长的嘶叫声。她看着我,有点着急地解释:“那是猩猩,就像人无聊了,会打哈欠一样。”

 

2

时间过得很缓慢,我的意识陷入了神游。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突然走过来,右手端着一瓶黄绿色的茶水,左手拿着几张纸,一下子塞进我的手里,“你先看看这个。”我猛地反应过来,他就是我在等的人。

纸上的标题是《马戏为什么没有离开动物园》,末尾盖着“安徽省广德县驯兽杂技团”的红章。我迅速浏览了里面列出的三点理由,第一,动物园对动物行为展示馆曾进行了共计150天的维护保养,马戏团被迫歇业,应该顺延租约;第二,马戏团主要以奖励的方式驯养动物,不存在虐待,关停后,动物们将何去何从?第三,马戏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应该受到国家重点保护的艺术。

看完后,我快步追上他,想跟他谈谈。

“我很累,这几天,很多记者都过来。说话太多,伤元气。”

黄迎志已经在广州动物园经营了24年的马戏团。1993年,黄迎志20多岁,在安徽老家当驯兽师。广州动物园的马戏表演不景气,邀请他过来合伙经营。他带了12个人,还牵来了老虎、猩猩、猴子和黑熊等。从那以后,他就驻扎在广州动物园里的东南角,带领了一代又一代的驯兽师。他喜欢自称为民间艺人。

他用手掌端着那瓶茶水,一直没打开喝过,神情严肃。我请他谈谈马戏团的过去。他说马戏团解决了广州动物园当年发不出工资的问题,“我们是友好的典范,光环都在我们的头上。”

”当时的动物都是买的吗?“

“没有买卖,就是交流,租借。我先喝点茶。我们对动物,是友好的原则。20多年了。你问一些有趣的东西,长篇的,没有人读。反正,我们的动物都是合法的,马戏团也是有资质的。 你记住,这是点睛之笔。你看我的那个单子吧,不说了。”他的语气明显不耐烦了,“记者来,我们心累。记者的笔应该有威力,像一把刀砍下去,谴责他们。你问那么多干嘛?要不要我告诉你,猴子身上有几根毛?”

我向他指出,2017年7月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公布实施了《动物园管理规范》,再次明确禁止,动物园不应该用野生动物进行表演。

“住建部应该管房地产的,怎么能管动物园?”他的声音变得激越,“我们要抗争,动物怎么办?动物园要有交代!”

这个时候,门外有保安开车送来几个流动厕所。团长立刻冲上马路,挥手大声喊,“赶紧拍照,赶紧拍照。我不是说过的吗?一遇到这种情况,马上拍照。”他一边走,一边骂,“这是他们围困我们的证据,他们加了屏蔽板,这几天,我们上厕所要绕很远的路。” 

他回头看着我,再次严肃地说,“你看到了吧。记者要写这些。记住,这是点睛之笔。”

 

3

其实,我对猴子身上有几根毛并没有兴趣。在我眼里,野生动物和人应该呆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互不干扰。

小时候,家乡每隔两日都会赶集。乡村里的人骑着自行车,从各条山路涌现,聚集在沙石铺就的旧街里,在日光下熙熙攘攘。有一天,一个耍猴人站在路边,用一条细铁链牵着猴子的脖子,让他翻跟斗,做出各种逗乐的动作。它的腹部是细细软软的白毛,动作看上去像学步的孩子,眼神总是警惕和慌张。表演结束,耍猴人就会牵着猴子走个圈,逐一讨钱。那时候,围观的人群早已哄然而散,只留下很多背着书包的孩子在蹲着,抬着脖子,继续等待。

前几年,当我第二次看马戏的时候,已为人母。亲戚以为孩子都喜欢马戏,花了几百元买票,请我们过去。那天夜里,在番禺长隆野生动物园。当我带着2岁的女儿摸黑进入座位,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看着五彩闪耀的灯光以及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群时,突然慌张,害怕在台上表演的大象、老虎会突然狂奔乱窜。那一夜的表演很刺激,让观众惊呼,而我坐立不安,眼睛不时打量着逃生的路线。表演结束,我才如释重负。

在广州动物园里的马戏团,主要是吸引孩子,一直保留着传统的节目,猴子骑单车、黑熊玩呼啦圈、猩猩打鼓、老虎跳圈。每次演出是20分钟,从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五点,每半个小时循环。黄团长说,以前的演出都很火爆,排队成长龙,马戏是很多人的童年回忆。

但是,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是在变化的。最近几年,关于动物权利的说法越来越多,很多人批评动物园,更别提马戏团了。广州动物园曾经在媒体表态说:如今市民更愿意看到动物们更加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马戏这种人为展示的方式已经不适合了。

 

4

今年8月31日,租约到期后,黄团长依旧营业。9月7日,广州动物园设置了屏蔽墙,对付黄团长的“违规经营”。9月16日,周六,游客众多。我在心里揣摩,黄团长可能会做最后的抗争,推开屏蔽墙,用广播吸引观众。

冲突很可能会出现,不过,也很可能被迅速平息。这两个事情只会发生在那个周六,不会等到周日。所以,也许我会看到最后一场马戏。

那天的早晨,我又进去动物园,坐在斜坡围墙旁的大树底,前面就是那两只掉毛的羊驼。两个保安坐在花圃边上,几个额头碰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刷屏。两个清洁工妇女,坐在旁边,手臂上戴着”控烟志愿者“的红袖章。有游客靠近,想去马戏团,他们就站起来劝其放弃,为其指路到别处。

随着气温的上升,羊驼粪便的味道随着水雾喷来,越来越浓烈。在马戏团城堡的背后,是一个种着竹子的山坡。从山坡上,可以眺望马戏团的后院,里面是一道又一道的铁栏杆。一只黑熊躺在高处的铁笼里,一动不动,光线很暗,它黑色的皮毛融化在黑暗里。

一个上午,总共只有四个游客带着孩子曾试图走近马戏团。再也没有游客走过来。我拨通了黄团长的电话,决定再进去看看。

黄团长坐在露天的椅子上抽烟。他穿着土黄色的香云纱格子衬衫,颜色古旧。偏长的头发细细软软地盖住了大半个额头,桌子上摆着一盒香烟和手机。手机的吊坠是一个褐红色的动物玉石。一个也来采访的新闻系女学生举着摄像机从不同的角度给他拍着录像。

见面没有任何客套。等我坐下来,他指着马戏团门口一棵大树上的监控摄像头,义正辞严地说,“搞摄像头来监视我们,没有道义,精准地说,是围困我们,封死我们。你们记者是不是该为我们伸张正义?我用生命的代价抗击邪恶,活一百岁,就耗他一百年!”

我问他,“马戏团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尊严,尊严高于一切!”他认为,广州动物园所谓的租约为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因为过去20多年,每逢期满,都会续约。动物园今年强硬的态度让他有了作为民间艺人的卑贱感,“以前的动物园老领导对我是非常尊敬的。”

正当我埋头用笔写的时候,他把手机的玉石吊坠狠狠地砸在桌子上,从胸腔里蹦出声音,再用戏剧的腔调吐出来,“我们几十年,对动物园是贡献,是贡献!” 我抬头,看见了他愤怒的眼神。

动物园要求马戏团撤场,计划建设开放式的科普活动场馆。可是,黄团长认为,今年7月份,马戏团的场馆才完成了顶部大棚的改造工程,动物园是主要投资方,马戏团也花了20多万。改造工程刚完,8月份,就通知停业。他认为,应该把改造工程耽误的半年时间补上,顺延合同,让他有时间去安置马戏团的人和动物,“要搬走才能停业,我们是马戏团,不是牵着两只猴子就能到处走。”

他把国家政策和动物园态度的转变怪罪于动物保护主义者。他坚信,那些人提出要对动物人道,不能打骂、虐待,甚至不能在情感上伤害动物,是模仿了西方的做法,是没有民族气节的盲从。但是,他也不忘记强调,马戏团和动物是一家人,像兄弟姐妹一样,“几十年来,连个威胁动作都没有”,而动物对驯兽师也会“因为依恋而产生了感情”,“驯兽师要吃饭,把动物打残了,还能怎么搞?”

然而,他也明白,在禁令之下,马戏团也是难以存活了。他再次用激越的声音问我,“你懂了吗?”

半秒之后,他突然拿起桌子上的烟盒和手机,“好,不说了。”转身离开,没发出一点声息,像一股烟。

我没有等到那场马戏。

 

—— 完 ——

本月轮值主编为郭玉洁,联系信箱:guoyujie@jiemian.com。欢迎来稿及疑难杂症,若三天内没有回复,则请您自行处理了。此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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