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Jeff Cowen:一张照片就是一个“错觉的神话”

“那些聪明的学生进了聪明的艺术院校,和一群聪明的老师以及聪明的策展人一起。目前,我们所看到的绝大部分艺术都来自于想法、自负和聪明,对我来讲,这或许都不属于艺术的领域,相比于艺术,它们太多了。”

Silver Gelatin Print; 2016; by Jeff Cowen
Statua; Silver Gelatine Print; Mixed Media; 2014; by Jeff Cowen

傅尔得:我很好奇摄影在最开始的时候时如何吸引了您,您什么时候开始对摄影产生兴趣的?我记得您是在1980年代晚期以拍摄曼哈顿肉类加工区街头的变性者、妓女、流浪汉、吸毒者、小偷等开始摄影的,那么您对纪实摄影和传统摄影有什么看法呢?

Jeff Cowen:我最早拍的一些照片是在我八岁的时候,那时我用家里的柯达傻瓜相机拍了一些我五岁的妹妹刚从浴缸出来时的裸体照。那是一些非常可爱、天真无邪,且顽皮的照片,没有一点性感意味。她那时做了一些很简单的姿势,比如将双手叉在臀部之类的,我还用了一个台灯对着她打光。那时我们把胶卷拿去冲印,冲印店的师傅之后还打电话把我的父亲叫过去,指责他拍摄小孩的裸照,我父亲解释说一定是自己的儿子拍的。回家后,父亲非常生气,当着我的面将所有的照片撕碎后扔了。那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时刻,似乎暴力与摧毁是创造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拍的那些照片。但作为一个八岁的小孩,我并不理解这种评判。

在我念纽约大学的最后一年,那是1987年,我修了我们学校帝势艺术学院(Tisch School of the arts )的摄影课,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纪实摄影的项目。当时我跟女友一起住在曼哈顿的肉类加工厂,因为那边的一些街头毒贩和妓女刚好就在我们住的公寓前活动,所以我认识一些。我觉得他们是很好的拍摄题材,因为他们丰富有趣、有戏剧性,且在视觉上引人注目,当然,他们也都自带了富于人性和社会性的故事。还有一种极端危险的因素吸引着我,就是当时我是一位还颇具自毁倾向的年轻人。

我认为街头摄影、报道摄影和传统摄影都有其自身的影响和位置,但是,在我成长为一名摄影师的过程中,我对以纪实概念用相机去拍摄外在于我的事物的兴趣越来越少,反而是逐渐变得更多关注在潜藏于自身内部的事物。

Untitled; Silver Print; Mixed Media; 2012; by Jeff Cowen

傅尔得:在完成大学学业之后,您相继成了名摄影师Larry Clark(拉里·克拉克)和Ralph Gibson(拉尔夫·吉布森)的助理,那个阶段您对摄影的理解是怎样的?在给两位摄影师做助理期间,您认为最受益的部分是什么?

Jeff Cowen:非常幸运我能为这两位经验如此丰富的艺术家工作。毕竟,拉里(Larry Clark)是伟大的尤金·史密斯(Eugene Smith)的信徒,而拉尔夫(Ralph Gibson)是多萝西·兰格(Dorothea Lange)和罗伯特·弗兰克(RobertFrank)的信徒。当时我想应该会学到所有关于摄影的冲印和技术等,但是我主要学到的,是作为一名艺术家的意义。他们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我从拉里那边学到的是,根本不去在意别人怎么想,只听从自己的直觉,不做自我审查。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可是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做到这点。我明白,没有平庸存在的空间,你要么出局要么全部投入。而在拉尔夫那里,我则学到了构图的形式主义。

Untitled; Silver Gelatin Print; Mix Media; 2017; by Jeff Cowen
Untitled Berlin XXXV; Silver Gelatin Print; Mixed Media; 2014; by Jeff Cowen

傅尔得:您的作品以打破了摄影、绘画和雕塑之间的界限而著称,作为一名以摄影作为媒介的艺术家, 您的创作更像一名画家,而这与您早期的街头纪实摄影有着很大的差别。这种转变来自于您日后在纽约艺术学生联盟和纽约工作室学院学习绘画有关吗?而您目前的创作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Jeff Cowen:当我还是一名年轻摄影师时,我曾对摄影媒介的各种局限以及它在历史上的使用方式感到很沮丧。在二十几岁时,我就想回到艺术院校去学习绘画,以帮助我提高并扩大作为摄影师的视野。我决定把绘画和摄影的力量结合起来。人们往往忘了,摄影只是一个有着近180年历史的相对年轻的媒介,这意味着它的发展空间还很大。我在创作风格上的转变,是基于艺术和人性的需要去表达我的内心世界,我不想成为传统机械摄影局限性的俘虏。摄影既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我的风格完全是出于对摄影媒介在机械方面的不满。最终,我将摄影的魔力一面和传统的绘画结合了起来。

by Jeff Cowen

傅尔得:一幅作品,比起拍摄来,您不仅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在暗房工作,而且还会持续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继续对其进行创作。您的绝大部分后期制作是基于您的摄影,摄影之于您的作品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您不就直接采用绘画的方式进行创作呢?

Jeff Cowen:相比于摄影师,我更像是一名放印工,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实验室内度过的。放印是一项要求很高且费时的工作,我已经做了三十多年,但我仍然时常需要学习新东西。但我在实验室里能做的一些事,在绘画和画布上却不可能做到,在实验室,我用化学反应作为绘画的一种方式。当这些化学反应在我的控制之下时,会成为一种强有力的作出记号和绘画的方式。我的创作过程有着炼金术的一面,我用传统材质的银盐胶片和纸基,使图像具有反射光的质感,这会产生一种我很喜欢的超世俗的图像。我采用的是一种文艺复兴式的绘画技术,在一张二维的相纸上渲染图像。我试着运用记号制作、化学侵袭、纸上滴水以及添加绘画式色彩等视觉语言,来建构作品的多层意义。从来就没有此时此刻的摄影存在,一张照片就是一个“错觉的神话”,一张照片会诞生出一个新的不朽的现实,而这只存在于现实世界之外。

Untitled; Silver Gelatin Print; 2017; by Jeff Cowen

傅尔得:可以跟我们说说,当您一遍又一遍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面对照片的原片时,您是如何决定哪一张可以拿出来进行裁减、拼贴,在其上进行化学实验,以暗房技术对其进行改变的呢?您的灵感和想法都来自于哪里?

Jeff Cowen:我的创作是非常直觉性的,遵从于我内心深处和潜意识里非常遥远的地方,我试着让事情就那样发生。作为艺术家,我可能并没那么有才华,可能我就是不够聪明。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放手,走出自己的路,事情就会开始发生。我只是试着不那么努力,不那么使劲,信赖这些过程的自然发生。我的秘密就是努力不断尝试和犯错,这非常类似科学的实验方法。艺术创作的过程,很像一个人如何在生活,意思是,我试着在我的方法中保持开放和孩子气,而不是表现得太聪明。我从不相信太聪明的艺术,但这却是我们目前在所有的画廊都能看到的。那些聪明的学生进了聪明的艺术院校,和一群聪明的老师以及聪明的策展人一起。目前,我们所看到的绝大部分艺术都来自于想法、自负和聪明,对我来讲,这或许都不属于艺术的领域,相比于艺术,它们太多了。

Untitled; Silver Gelatin Print; 2017; by Jeff Cowen

傅尔得:就时间来看,您一直以创作来对摄影的时间性进行着不同的解读,您对作品中所呈现时间有什么看法?

Jeff Cowen:我一直都非常尊敬已故伟大摄影师卡蒂尔·布列松的作品,从中我很清楚地明白了什么是我不想要放在作品中的。他的作品是对在当下世界正在发生的事件在恰当时机所进行的决定性瞬间的捕捉,而我想要的则相反,我的画面不是在处理一个物理意义事件的瞬间,而是内心世界或精神上的瞬间。我将这个称为“非瞬间”,也就是在某件事正要发生之前或刚发生之后。相对于物理事件来讲,这样的作品会更加深刻和神秘。

Emmanuella; gold toned; silver print; by Jeff Cowen

傅尔得:一张肖像照如何引起您的兴趣,当您拍肖像时,您最想呈现的是什么?

Jeff Cowen:我最感兴趣的是一张肖像所没有呈现的,而不是它所呈现给我们的。如果我无法弄清楚一张肖像,那么它可能是一张好的。对我来讲,一张肖像照并不是关于一个事件或某个主题,而是关于它的反面,没有事件和地点的限制,是永恒的精神。

Nature Morte; silver print; 2010; by Jeff Cowen
Untitled; Silver Gelatin Print; 2017; by Jeff Cowen

傅尔得:您怎么判定一张作品已经完成了?一件完整的作品必须满足的基本标准是什么?

Jeff Cowen:除非艺术家说一件作品完成了,否则它永远没有完成。这其实是最难的部分:知道什么时候一件作品完成了。这是一个悖论,为了完成它要看起来像是未完成。我想一位艺术家需要具备一位伟大的杂耍师的特质,为了使一幅作品产生功效,必须具有同时让一百个球弹向天空的能力。对我来讲,它应该是简单的,而同时要具有非常神秘的复杂性。一件作品应该能将我们唤醒,在我们的人性前放一面镜子,把我们从自己和个人的独孤地狱中带领出来。它应以其力量对我们施展魔法,它应该指引我们走向沉默,并为我们开出一扇通往崇高的窗,它至少该提供给我们某种形式的超越。

Untitled; Silver Gelatin Print; 2017; by Jeff Cowen

傅尔得:您的作品有着很强的东西方之间的联系。一方面,我能在您的作品中捕捉到传统和现代的西方绘画,以及古希腊罗马的雕塑等,另一方面,您作品中出现的亚洲面孔和对金色的运用,也传达出一种浓烈的东方审美。不知您是否这样认为,或许这跟您大学时到东京早稻田大学访学一年有关?

Jeff Cowen:是的,我对平衡东方和西方的审美很有兴趣。我曾在东京学习过一年的艺术、文学、建筑、音乐等,这些都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艺术和视觉生涯。特别是,如果一件作品没有某种精神上的阐释的话,我就丝毫不会对其产生兴趣。在日本极简主义艺术中,他们对自然和事物的简单抱有极高的崇敬,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或更美丽的呢?

Untitled XXX; Silver Gelatin Print; 2017; by Jeff Cowen
Untitled XIV; Silver Gelatin Print; 2017; by Jeff Cowen
Untitled; Silver Gelatin Print; 2014; by Jeff Cowen

傅尔得:在纽约的911事件发生之后,您搬去了欧洲。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我想您是一位有着全球化视野的人,您曾经在纽约、东京、巴黎居住过,现在又定居在了柏林。为什么您会选择柏林,不同的地点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Jeff Cowen:2001年911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燃烧着的第一座塔约一百米的地方拍摄,当我从取景框内看到塔开始爆炸时,整个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赶紧逃命,还好我挺幸运。那时我住在唐人街,那块地方在那一阵也遭到了空气污染,整座城市完全处于一片惊恐和沮丧之中。袭击发生之后差不多一个月,我就决定搬去巴黎。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住在欧洲。

我觉得环境对形塑一个人非常重要,毕竟,我们是在细胞层面上不断与周围环境相互作用着的活的有机体。对我来讲,柏林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谜,原因也很奇怪。柏林一直是最不吸引我的世界级城市之一,除了周围的自然环境,它没有给我视觉上的启发,这里的人也并不特别友善,所以,生活在这里总是令人不安。但是,柏林有一点非常好,像是中了大奖一样。柏林人有着完全的自由,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在乎。柏林有着真正自由的艺术氛围,这令人陶醉。我到这边的第一年,做的作品不算好,但之后的就越来越深刻。柏林迫使我完全沉浸到自我的世界中,因为我在这边几乎得不到外部的灵感,因此我都从自我内部去探索,现在我都是在拍摄我的内心世界。当我渐渐被周遭的丑陋而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我会跳上车到周围那些美不胜收的公园和森林去拍点东西,你能在这个难看的城市周边,看到世界上最美的一些树。

 

*傅尔得:专栏作家,策展人。对一切未知的未发生的事情抱持强烈的好奇心。

 

来源: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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