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巴托的夜

无论是巴黎建筑师、南非男模、中国矿老板,还是塞和娜们,都是乌兰巴托勇敢的冒险家。等待他们的,都是一场不得不进行的赌博。

2015年06月03日朱英豪 8 minutes

视觉

 

乌兰巴托

八月,正值雨季。当我们行走在乌兰巴托,路面几乎被雨水淹没了。有人在水面上放置了一些废弃的砖块,一个西服革履的青年白领夹着公文包,在上面不停地跳跃。丰沛的雨水对于蒙古人来说,曾经是神迹显灵的标志。最近,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个研究小组有个有趣的发现,在成吉思汗帝国时代,曾经有千年不遇的雨季,这个雨季持续了十年,为草原上的蒙古兵马带来了丰沛的食物,为上帝之鞭的进攻,提供了大自然的保障。

如果你有机会站在博格达山顶俯视整个乌兰巴托,你就会体会到蒙古人的某种不安。在这个只有两百八十万人口的国家,一半以上的人涌到了这里。大部分人没有钱住进城市公寓,于是在城市边缘地势缓和的地带,簇拥着形态各异的蒙古包和低矮的简易房。蒙古包一律是白色,简易房的屋顶也一律是红色或者绿色。这些建筑只能远观,犹如大马士革山上的贫民窟,闪耀着西洋别墅群的光辉,走近却惨不忍睹。视线从蒙古包再往山坡上移动,是一片白色的点点,让人自然联想到羊群。但它们却一直那么一动不动,原来都是亡人的坟地和墓碑。它们象野草一样生长着,毫无秩序,露出死的生机。 

过去十几年,这里突然变成了三十年代的大上海,淘金潮时期的加利福尼亚。花不了一个小时,我在乌兰巴托最好的五星级酒店BLUE SKY的咖啡厅里小坐一会儿,就收获了一打名片。其中有来自巴黎自称最好的建筑设计师,他被邀竞投这里未来的国家大剧院,还有非洲南部人气王黑人模特,他邀请我参加即将在这个周末举行的一场时装秀,与他同台的会是这一届的蒙古小姐。如果不是突然瞥见对面一个牧民裤脚上的一块小泥巴,你会觉得这里是世界的中心,元大都真身再现。没错,当地的报纸都在说,这里要成为下一个迪拜。

 

疯狂的石头

在我们住宿的酒店前台,摆放着免费索取的最新版《蒙古矿产法》。

驱车往戈壁省走,再偏僻的宾馆,前台也会挤着挂上五六个钟摆:东京、乌兰巴托、北京、纽约、莫斯科,有时候会加上伦敦或者巴黎。八百年前,这些地方大部分都是蒙古帝国的疆土。

来蒙古的外国人,大部分是奔着地下的那些玩意儿去的 。它们不是黑色的煤、红色的铁、黄绿色的铜、就是金色的黄金。还有更昂贵的,是一些土不拉几的石头,它们沉睡在这片浩瀚的土地之下长达几百万年。乌兰巴托的国家自然博物馆不允许游客拍照,哪怕不用闪光灯。他们被文物走私贩子给偷怕了。也正因为如此,里面那块美国探险家安德鲁斯发现的原角龙骨骸化石和身边15只排列整齐的小恐龙蛋的卖萌画面,至今在我脑海里印象深刻。

有些山是神山,不能挖。还有一种说法,说只要得到神的许可就行。宗教派上了用场,萨满教的喇嘛会帮助雇主祈福神灵,护佑大业。茶叶和米,喇嘛用来做法事。在西沃尔特,我混杂在一群中国工程师和蒙古矿工之间,跟随喇嘛围着尼玛堆转着圈圈,僧人把雪白的方糖抛洒向蔚蓝的天空,牧民把牛奶象立邦漆一样,倒在尼玛石堆上,直到把石块染白。

一路上经常能看到用渣土堆成的山,是挖矿挖出来的土方。堆砌的横断面如刀削斧砍般,让人误以为是自然的力量,是为了不使神发怒,还是狂风修饰的作品?无论如何,大自然越来越不满意。蒙古的草场在过去几十年里退化严重,很多本来茂盛的草场成了新的戈壁,南部的戈壁熊和北部山区的雪豹都面临绝迹的危险。

 

把水变成酒

在蒙古,你可以在任何一个能想象得到的地方,邂逅空的酒瓶子。它可以是苏哈托广场,也可以是玛尼堆前,或是五星级酒店的地毯。每月一日,是禁酒日,但是啤酒不在此列。在蒙古人看来,白酒才是酒。

在成吉思汗攻陷过的伊朗国大不里士,我能看到印着祝酒歌的大巴在闹市区招摇而过,但整个城市保证你闻不到一滴酒味(当然不能包括私人场所)。在乌兰巴托,空气中好像全是酒精蒸发的味道,但是你看到的广告不是可口可乐就是CHANEL的香水。人民根本不需要你的号召去拿起酒杯。

山上的棚户区用木篱笆划出地界,卖马奶的人用碎石块划出地界。从西乌尔特往回开的路上,路边小摊上,摆着一碗碗清冽的马奶。过路口渴的牧人晃过去,咕咚喝下一碗。过去的牧民经常拿马奶做马奶酒,张承志有过精彩的描述:清晨额吉将一袋马奶子给他挂在骆驼背上,靠行走的骆驼颠簸来加速马奶的发酵,皮囊中的马奶到了中午就开始散发出浓郁的味道,时间越长,酒味越浓郁。在无遮挡的草原烈日下行走,也许你早上喝的还是马奶,下午喝的已经是酒精饮料了。

自从知道马奶变成马奶酒的故事之后,我不再对丹赞·拉布扎“把水变成酒”的技能充满期待,我甚至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没酒喝的酒鬼的无耻痴念。拉布扎是赛音山达一个传奇叛逆的戈壁主、作家和艺术家。据说他能瞬间飞到西藏去采药,他应该是借助传说中的地心王国的隧道抵达拉萨的吧。俄国冒险家奥森德斯基曾经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为了躲避红军的追杀穿越蒙古戈壁,并且在《野兽、男人和上帝》那本著名的禁书的开头,用很大的篇幅描述了蒙古人民如何虔诚地相信这个地心王国的存在。

如果说作家是利用文字催眠的萨满,那对于俗世里的俗子来说,只要有酒,他就可以是自己的萨满,自通神灵。

 

赛和娜

当我遇见塞和娜的时候,她正纵马奔驰,和她父亲一起转移之前捡拾的羊粪干。乌云密闭,一场滂沱大雨即将来临。塞和娜把马骑得飞快,为了不让牛粪袋子洒落,她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相比之下,她的父亲就老练多了。据说当年成吉思汗训练有素的骑兵,总是能在蒙古马奔腾的时候,稳稳地站在马镫上把弓拉满,在四个马蹄都腾空的时候向敌人射出自己的箭。而他的腰,就像站在我面前的塞和娜一样挺拔陡峭。

塞和娜的小细眼特别引人注目。“阔脸、扁鼻、高颧骨、细眯眼、厚嘴唇、稀疏胡须、粗糙的黑发,被日光、风、霜染成的黝黑皮肤”。勒内在他的《草原帝国》里如此描述蒙古人。我一直觉得忽必烈画像的作者比成吉思汗的作者要来得老实,因为他真的把那双快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活灵活现地画出来了。后来查资料得知,成吉思汗的画像是去世之后画家凭借记忆才画就的。

是的,细眯眼和扁鼻也许就是为了抵御风沙,正如南方热带地区狮子般的口鼻是为了散热一个意思。因为生活在风沙弥漫的旷野上、还得不断抵御零下到零上四十度的极端天气,蒙古族人变得无比强悍,足以在任何不宜生存的环境中求生。大约还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蒙古人,象塞和娜和她父亲一样,继续过着和祖祖辈辈一样的牧民生活。他们没有银行存款,他们的牲畜就是他们的一切。

塞和娜将来会不会离开这里,加入乌兰巴托的流民大军?在乌兰巴托我闻到过牧民为了取暖焚烧垃圾的味道,这比我眼前的这些干羊粪糟糕多了。在摩天大楼旁边搭建一个不三不四的简易帐篷,就好像当年手擎弯刀的蒙古骑兵听闻装满火药的枪声,充满无奈和羞辱。帐篷的门扉不再是那鲜艳光亮的朱红色,室内也没有精致的地毯和精美的兽皮挂饰。

我知道,我这种期期艾艾的游客思维是多么的不着调。对于他们来说,适应生活就是不断地改变自己。

涌入乌兰巴托的人们,无论是巴黎建筑师、南非男模、中国矿老板,还是塞和娜们,都是勇敢的冒险家。对于前者,意味着抛家舍业;对于后者,却是放弃所有的羊群骆驼和清香的马奶。但等待他们的,都是一场不得不进行的赌博。所以,当有一天夜晚,当这些人都堵在大马路上,堵在乌兰巴托的大马路上——它所在的是世界上密度最低的国家,我们盯着高大坚硬的红绿灯,除了感受到左小祖咒《乌兰布托的夜》里的忧伤,还有对未来莫名的兴奋与期待。

 

 

乌兰巴托郊外,一个住在棚户区的男孩。

 

乌兰巴托,翟山纪念碑附近,两个背着行囊的年轻人。

乌兰巴托,翟山无名烈士纪念碑附近的一个蒙古男孩。

乔伊尔,家在附近牧区的蒙古青年奥科斯,受雇为中国矿场看守大门。

山音山达,牧民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准备帐篷。

山音山达,一个为中国公司工作的蒙古矿工在他的宿舍里。

戈壁省附近,一个前苏联遗留下来的兵营。

西沃尔特,一个喇嘛为矿区举行法事。

西沃尔特,一个中国公司负责的铜矿区。

西沃尔特,一个来自江苏的小陈在筑路工地上。

西沃尔特,一群在寺庙寄读的小僧侣。

西沃尔特,一场不期而至的沙尘暴。

捡羊粪的赛和娜。

乌兰巴托市郊,在图拉河附近喝酒玩耍的年轻人。

乌兰巴托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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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英豪,自由摄影师、偶尔的旅行写作者。在多个国家和地区旅行拍摄,并数次探访中东地区。其摄影和文字作品发表在国内外重要媒体,并入选连州摄影节、阿尔勒草场地、三影堂年度摄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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