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海岸的斗士

非法捕鱼正在破坏柬埔寨的海域,但是政府没有能力(或不愿)去阻止。现在,一个勇猛的英国人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海洋。

2016年03月25日Brent Crane 柬埔寨

NARRATIVELY

保罗·费伯(Paul Ferber)和水手庞彼得(Puppet)站在船头。半个月亮照亮了黑暗的夜晚,海面上波光粼粼。他们安静地站着,突然庞彼得的探照灯亮起,指向前方。一艘像幽灵一样的、干裂、破旧的渔船出现在黑夜中。它的引擎发出啪啪的声音,冒着黑烟;随后是深沉、不顾一切的嘎嘎声:它开始逃跑。追逐中,庞彼得努力让探照灯稳定地照射到它,照亮船舱中仍在跳跃的银色的鱼。

接近那艘船的时候,费伯喊道:“抓住渔网!”逃跑的船彻底笼罩在自己产生的烟雾中,它看上去不像是一艘船,更像是一块雷雨云。

庞彼得够到了那艘船的船头,又取出一个带钩的长杆。在靠近船尾的时候,他把这个递给费伯,因为船尾还有拖网。

费伯从船头跳入水中,用那根杆使劲捅着。他抓到了网,使劲拉扯,却没有任何作用。在他身后,船长发出疯狂尖利的大笑,就像一个兴奋的游戏玩家一样。他的音量甚至超过了风和两个引擎的声音。他们离开了拖网渔船,向下一个目标进发。

 * * *

费伯是柬埔寨海洋保护组织(Marine Conservation Cambodia,简称MCC)的创始人。对他来说,这种刺激的巡逻就是家常便饭。这个英国人2008年建立了这个组织,他在此之前曾作为潜水教练在柬埔寨工作过两年。费伯三十岁,但他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秃顶,古铜色皮肤,浓密的胡子,手臂、后背和腹部都刺有航海纹身。只有蓝色的眼睛让他显得年轻些。

那些船经常会在位于柬埔寨南部白马湾(Kep Bay)的浅水区拖网捕鱼,这在柬埔寨是非法的。这些很重的渔网不仅能够捕获所有动物,有时还会放电——这会摧毁珊瑚礁,并破坏海草的生态环境,“就像一台推土机在森林走过一样,”费伯这样比喻。这些沿海区域不仅是海洋生物的繁殖场所,还可以保护幼苗免受天敌的攻击。没有了它们——遮挡、交配和培育的场所——鱼和无脊椎动物种群的数量会直线下降。如果被连根拔起,海草可能需要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重新生长;而珊瑚,至少要一百多年才能形成,同样需要这么长时间来恢复。近海的重型拖网捕鱼造成的破坏,可能需要一百年或者更长时间才能恢复。

白马湾的村民靠捕获著名的蓝蟹(blue swimmer crab)为生,他们已然受到了环境的影响。据报道,去年六月,捕蟹人纷纷离开了这个祖传的行业。因为这种螃蟹已经很难找到了。螃蟹特别容易受到拖网捕鱼的影响,因为它们会把卵产在水草中。白马湾拥有大量独特的海马,其中包括一些极其濒危的物种,他们都需要依靠海草生存。

柬埔寨的渔业局和海事警察负责阻止拖网捕鱼。但是费伯发现,一些海域巡逻人员的工作质量很差,有些甚至参与了非法贸易,从拖网渔船那里受贿,允许他们在法律禁止的区域捕鱼。据透明国际(一个监察政府腐败的机构)所说,在东南亚政府中,柬埔寨是腐败最严重的国家。

费伯意识到,要想维护急速恶化的近海生态系统,唯一的希望是亲自去追捕那些拖网渔船。

俗话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或者像费伯描述的那样:“既然没有人做这件事,就让我来。总是需要有人来做这件事。”

因此,费伯召集了一个巡逻队。他招募了一些柬埔寨人,几个西方人,以及六个高棉-美国人。这些高棉-美国人幼年时作为柬埔寨难民到达美国,后来由于犯罪或者其他原因,被遣送回出生地。他们中许多人在美国加入了帮派,回到柬埔寨后,尽管他们属于高棉民族(柬埔寨的主要族群),大部分人仍旧很难融入柬埔寨社会。他们的强硬、不受控制和渴求生活目标,使他们成为了很棒的巡逻人员。

费伯用积蓄和借来的钱买了船,每一艘都很破旧、腐蚀严重。现在,他有三艘船,按照尺寸分别叫做小船、中船、大船。

之前,MCC总部在高龙撒冷岛(Koh Rong Samloem),这个旅游岛屿与柬埔寨南部的海港城市西哈努克(Sihanoukville)隔海相望。几年来,他们日夜工作:白天进行海洋评估,夜晚追逐非法拖网渔船。在几年未经授权的义务工作之后,MCC终于收到了政府默许的一纸印章——这并不是一个巡逻牌照或许可证,而是一个很小、遍布山林的私人岛屿Koh Seh。Koh Seh离白马市(Kep)只有一小时航程,是一个步调缓慢的渔村,与越南边境只有一步之遥,最大或最有破坏性的拖网渔船都是来自越南。

船员纳恩(Nang)正准备让船Koh Seh岛靠岸。那就是费伯的柬埔寨海洋保护组织的总部所在地。
Koh Seh码头的日落,费伯的海洋保护组织就在这座岛上。
费伯用双筒望远镜观察那些靠近该岛的渔船,他怀疑是它们在非法作业。

在Koh Seh,费伯和不断流动的志愿者们一同建起了一个鲁宾逊式的海岛,包括一个会议室,平房,可以装大量潜水设备的存储柜,一个又长又破旧的码头,一个排球场。这就是一个DIY 天堂。

“我们就像一个没有嬉皮士的嬉皮士公社一样。”费伯说。

有些柬埔寨人会丑化费伯。去年,英国的某份报纸上出现了一篇对他环保工作的激烈恶评。

“所有的当地人、外籍人士、游客和志愿者们都指责他。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少。他辜负了与他交往的人的期望。”一位匿名评论者写道。

“我们期待柬埔寨人能够意识到这个有着暴脾气的外国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另一个人写道。

这些评价都没有提供足够的依据,评论者也没有回复任何询问。费伯驳斥了这些骗子的所有指控,不难看出,他非常自信,从未被这些人打搅。

“我太乐于使用拳头了,所以有了一些敌人,”在Koh Seh的某天晚上,他承认,“我逼走了一些人,也获得了暴力制裁者的美誉。这些都不完全公正。我无法容忍白痴。”

费伯把互联网上所有的负面评价归咎于一群西哈努克商人。他说,在他来到柬埔寨的前五年里,曾多次遭遇不道德的商业行为。“我了解他们做的所有蠢事,”他说,“人们失去的越多,就越想赢。”他相信这些人仍在诽谤他。 

无论真相是什么样的,很显然,费伯不愿意说起他的过去。“我记性实在不好。”提到过去的事情时,他经常会用这句话来回应。

在我第一次问他在英国的生活时,他说他一直在怀特黑文(Whitehaven)做警察。第二次,他说他被解雇了。第三次,他承认他其实在警察培训结束后就被解雇了,因此从来没有真正成为过一名警察。他为什么被解雇?因为他用军官食堂的叉子刺伤了一个恃强凌弱的同事。

费伯在威斯摩兰阿普比(Appleby-in-Westmorland)的坎布里亚(Cumbrian)民政教区长大,有一个兄弟和一个姐妹。父亲是一名建筑师和大理石雕刻艺术家,母亲是特教老师。这就是他大致的生活环境。男学生们会把周五晚上称为“黑眼星期五。”

“在那些地方,校内和校外基本上是没有区别的。在学校里,你也会被人抢劫或者脸上挨揍。”费伯回忆说。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到领头的那个,打倒他,别人才会放过你。”

十四岁时,费伯辍学去做工人。他和一只叫丹尼斯(Dennis)的小狗睡在父亲朋友的阁楼里。“我曾经带它到酒吧,用烟灰缸给它倒了一些啤酒,不过它放屁太厉害了,我们就被赶了出来。”

十八九岁的时候,他开始嗑药,一年无家可归。在他戒掉后,父亲劝说他参加考试,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但他仍继续做建筑工作。二十出头时,他到东南亚背包旅行,然后回到了英国。他参加了警察工作,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尝试过上“正常的生活”。

“我有两个选择,一是服从社会期待,结婚生子,贷款买房,还贷款。这是出生以后,父母就不断灌输给我的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轨迹。但我没有这样做——那不适合我。”

另一个选择就是“现在这个”。

费伯和水手庞彼得走向一个可能是非法捕鱼的渔船。
费伯和庞彼得巡逻时遇到的一条非法拖网渔船。他们追逐这艘船,试图制止他们。
巡逻时,为阻止非法拖网捕鱼,费伯会抓住那些渔网。

* * *

但并不是所有的柬埔寨人都将费伯看作一个粗鲁的外来者。文森特·谢瓦利尔(Vincent Chevallier)是一个法国潜水教练,他曾经在MCC短暂工作过,现在住在西哈努克。在他眼里,前任老板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

“费伯总是能一针见血。和这个家伙不需要说废话。他可能是这里唯一一个想做事的海洋保护者。”他说。

30岁的阿米可·海索怒(Amick Haissoune)来自魁北克,一身古铜色皮肤,像冲浪者一样。他已经在费伯那里志愿服务两年多了,他教MCC的志愿者潜水,在岛周边进行海洋评估,并协助进行白马湾周边渔业社区的社会人口研究——这也是MCC的工作之一。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Koh Seh。

“费伯很棒。”他说。采访在开放式的会议大厅进行,带有咸味的海风吹过。他站在书架和白板旁边,书架上满是海洋生态书籍,白板上画有海马的卡通图像。“他很能鼓舞人。那就是他的房间。”海索怒说,指向一个床垫。费伯和他的妻子萨尔(Sal)就睡在这个开放的空间里,有时候他们家五条斗犬中的一两条也会加入他们。他们在岛上养育了四个孩子。

“无论是在个人生活上还是财务上,他都做出了很多牺牲,这才使得这个地方可以继续维持。”海索怒说道。

25岁的德尔菲娜·都柏林(Delphine Dublin)三年前曾经是MCC的志愿者,最近回来加入他们在Koh Seh 的队伍,对费伯有同样的看法。“他跟你谈完话,你就会觉得,‘好,我要做些事情,现在就做。’”她说:“他特别关心这个国家和他们的海洋。这真的很棒。”

费伯的柬埔寨船员和高棉-美国船员——波姆(Pom)、庞彼得、纳恩(Nang)和特伊(Tee)——似乎愿意追随他到天涯海角。当然,在追逐拖网捕鱼者时,他们也将生命系在了裤腰带上。非法捕鱼者曾经杀死过试图没收渔网的柬埔寨官员和其他渔民。MCC成员们也经常遇到想要撞击他们的非法捕鱼船只。有时候,渔民会挥舞着斧头、刀子和石块威胁他们。有几名巡逻人员已经受到了死亡威胁。

一个晚上,在一次成功的巡逻后,我们坐在海边休息,费伯讲起他最紧张刺激的追击行动。

有一次,遭遇越南渔船后,他所在船只的螺旋桨被拖网渔船的大型渔网挂住了。

“他们开始把我们拖向越南,”他回忆道,“如果我们跨过边境,就会有很大的危险,因为这些有船的人都是从富国岛(一个相邻的越南小岛)来的海军。”费伯说,他潜到水下,用刀切断了网和螺旋桨的联系。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喜欢这种感觉。纳恩,庞彼得,波姆,特伊和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如此紧张激烈。很多人都有点害怕,有时候也会被吓坏。不过……保护海洋,不错!”

拿到非法捕鱼的网以后,队员们仔细观察网上面是否有活着的海洋生物,让它们可以重返海洋。
他们在拖网中发现了这些鱼。
    

* * *

一天下午,Koh Seh的团队出发去巡逻。白天去巡逻是很罕见的,但费伯站在码头时,从望远镜中察觉到了一些异样的情况。

随着他们离开码头,蓝绿色的海港被湛蓝的天空压缩得越来越小。“那个白色娱乐城所在的地方,”费伯在风中喊着,指向那里,“那就是越南的边界。”仅有几名MCC的志愿者会随着正常巡逻船工作。“白天相对安全些。”当我问一个伦敦人为什么加入这个团队时,她这样回答。 

横跨海湾,有一系列丘陵岛屿。一艘装有漂浮的网的小捕蟹船出现了。费伯抓起两部iPhone手机,点起香烟。飞鱼像打水漂的石头一样掠过水面。

渐渐地,一些拖网渔船进入了视野,一艘白色飞艇徘徊在两块绿色土地之间。费伯通过望远镜观察着。“他们正在进行。”他说。他和两名水手站在船头,手放在裤兜里。船正在匀速行驶。靠近船只的时候,费伯开始用手机视频记录,随后他会把视频发到柬埔寨渔业局(这其实应该是渔业局的工作),并且上传到Facebook。

MCC的小船追上那艘历经风雨的破旧小船。白天,你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些渔民,三个人一条船,每个人都穿着衬衫和人字拖。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庞彼得和纳恩用高棉语斥责他们,说他们的船像鬣狗一样转圈。拖网渔船里没有鱼,只有一些被挂到的海草。在喊了几分钟以后,他们跑了。“再也别回来了!”费伯朝他们大喊道。志愿者们坐在那里笑着,握紧相机。

另一名巡逻员发现了第三艘船,并向它前进。这艘船比前两艘船更破旧,它的船舱就像破旧的蛋糕一样脆弱,支架就像鸡翅的骨头一样。一个看起来有些阴险的渔夫戴着巴拉克拉法帽。费伯瞥了他一眼:“你个王八蛋,对着镜头笑一下。”然后,几个高棉人吵了一架。那个渔夫在离开之前,瞪了他一眼。

“他们会再回来的,”他们离开后,费伯说,“他们不会放弃,因为没有人惩罚他们。”他指向水里:“看到那里了吗?就好像下雪一样。这就是拖网捕鱼之后能够看到的场景。”

果然,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同一艘船。戴着巴拉克拉法帽的渔夫疯狂地开始拉网。高棉伙伴再次斥责捕鱼者,追逐,然后捕鱼者离开。这看起来就像是在海上玩捉迷藏,或者就像费伯说的:“像一大盘棋。”

看到这些,你不禁想知道,做这些事情的意义在哪里。毕竟,这些渔民们会一次又一次地返回这里。即使费伯也知道事实是如此。“在不断追逐着相同的人,整整两年,我变得很灰心,”一个曾经参与了MCC日间巡逻的志愿者说,“他们能够每天都这么做,真的很牛。”

这些拖网渔船都属于有权势的人,有些是政府官员,但是渔民们仍旧贫穷和绝望。而且,尽管白马湾只剩下了很少的鱼,但是它们也足够吸引那些穷人了。

这让人觉得无力:整个项目的命运似乎就是注定的。依靠着微薄的资源、几艘破旧的小船,没有钱,少有法律保护,没有严格的执法机制,也没有和政府共同规划的权利,MCC看起来很难对拖网捕鱼做出有力的威胁。这个地方会被掠夺和破坏,几乎是无法避免。费伯明确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决定这样做。他举起了望远镜。他双臂交叉,咒骂着。他的皮肤上有晒伤。他让一些人失望。他收到死亡威胁。他受伤,被扔石头,被拖累。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小片水域不属于他的国家。四十年前,如果他踏入这个国家,就会被杀。他抵住了所有的质疑声,使得这个岛屿有了法律和正义——这在柬埔寨非常稀有。但同样,他也为自己建造了一所生活的监狱。费伯已经在他的使命上投入了太多,怎么能离开呢?

“请多加小心,因为柬埔寨是你这辈子都不会想去的最危险的地方,”前美国驻柬埔寨大使提醒热爱环境的旅游者,“你们会爱上它,但最终会为之心碎。”

费伯和他的团队在回白马湾时,发现了一艘非法渔船。
费伯、纳恩和船主波姆踏上了这艘非法渔船,准备没收他们的渔网。

* * *

深夜。引擎的轰鸣像狮子的吼叫一般。

两艘船一前一后驶向一串无人岛屿。庞彼得再次打开探索灯,波姆驾船靠近两艘拖网渔船。他们靠近逃跑的渔船,费伯蹲在船头,用带钩的杆刺向那一艘船。这一次它勾上了。费伯猛地拉回来,拖网渔船的网被解开,在急速驶开的渔船上扬起,像巨大的彩旗一样。费伯一秒都没有耽搁。他把杆交给庞彼得,直起身,抓住锚。波姆一直要确保他们的船靠近网,却又不会被卡住,在高速行驶下这确实很困难。费伯抓紧锚,举起,并向渔网扔去。直击命中。波姆停住船,并使他向反方向运行,直到两条船开始拔河,勾住的锚将两船之间的渔网拖起为止。在这一时刻,巡逻者和捕鱼者之间形成了一个滴着海水的临时桥梁。

这一状态保持了一段时间,直到年轻的水手从拖网渔船的船舱中出来。他慌忙冲到船尾,解开网和船的两个连接点。咯噔!咯噔!网漂浮起来。这就是他们获得的奖赏。而拖网渔船在这次战斗中失利,烟雾缭绕,失去渔网,意志消沉,充满惧意,最终消失在黑色的港湾中。

他们回到Koh Seh。费伯和庞彼得把网从锚上解下来,看起来筋疲力尽。

靠近岛屿的地方,几百条波光粼粼的鱼出现在船的周围。它们在视线中,进进出出,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它们。

这些就是发光的鱼,一种生活在浅滩上的微小浮游夜间生物,游在船的尾流中。

“看这个,”费伯说,“你只能在我们的岛周围看到它。但正常情况下,它应该是到处都有的。”

费伯将没收的渔网从船里拖出来。

Brent Crane是一名在柬埔寨的美国记者,为《金边邮报》(Phnom Penh Post)写作。

Charlotte Pert是一名英国摄影记者,自2010年以来一直在柬埔寨金边工作。她的作品主要是有关人权、性别、文化变迁的社会报道。    

 翻译:李思祺 校订:郭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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