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摄影师刘涛

“好多人都不理解我。有个卖肉的说我是日本特务,因为我天天经过菜市,没买过一根菜;还有人觉得我是城管,搞市容的。”本期视觉,带来我们喜欢的街头摄影师刘涛的作品和自述。他说:“不是我的照片拍得多好,只不过别人不在场,我在场,它发生了,我正好路过。”

2016年06月29日张莹莹 合肥

视觉

1

每天早上六点钟,我离开家,坐公交车,去到离市区二三十站地的镇上。半年前,公司把我调到那里,抽查别人抄过的水表。没人愿意去,我愿意,前提是跟领导讲好提前走一会儿。下午两点钟,我从镇上的起点站坐上回市区的公交,车上好多带着菜到市里卖的农民,他们自己种的菜。我总会在车上睡着。到了终点站,司机大喊“到站了!到站了!”我醒过来,一看车都空了,赶紧下去。

这时候往往是三点钟,我走进公交站旁边的麦当劳,买一杯咖啡,坐着慢慢喝完。从小镇到城市,得有个缓和的过程。喝完咖啡,就抓紧时间上路。我街拍的路线就是我以前抄表的路线,已经走了快六年,将近20公里,是个大圈,绕过去再绕回来,全靠走,体力消耗特别大,不能说路上拍完再打个车回家,那成本就太高了。

挂着一台富士相机,一路上,我经过菜市、商场、医院、学校,能看到各种人情。每天我都在省立医院急诊门口站一会儿,医院对面,好多人举着牌子,写着“宾馆住宿”。他们老觉得我是要拍他们曝光,看见我拿相机就说“吃饱了撑的”。有一回,合肥最冷的时候,零下十几度,我看他们还站在那儿举牌子,心想,这么冷你还站外头,看今天是你先走还是我先走。结果过了一会儿,有个人来替换举牌,走的那个人看我的眼神里透出诧异,“我在这儿是招徕生意,这个人是干嘛的呢?”

一天天走过去,很多人都以为我就住在那儿,他们老远就打招呼,“嘿!又来啦?”对这片地方我太熟悉了,一夜之间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我都知道。有的铺子落寞了,以前四五层高人来人往的百货大楼倒了,街边卖衣服的铺子也萧条了,一家店退出了,门脸还没租出下家,就有人占据了那破落的空间,书散放着,论斤称着卖。有的铺子兴旺起来,比如房产中介。

合肥一惊一乍的,房价去年年底一平米还六七千,过完年,变成一万多了!全国涨幅第一。那些房产中介厉害得,摇头摆尾,晚上八点多门店里还灯火通明,中介们坐在电脑后面,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敲键盘。在街上我拍下一张照片,一排人,男的女的都有,穿着黑西服,估计是刚参加完公司年会出来,有个人背着手,一个大奖杯在后面竖着,亮闪闪的。

前几天,一些摄影师到合肥做活动,让我带着他们到处走走,路上过去一辆电动车,前后坐着两个人,看见我们都拿着相机,冲我们伸出手臂张开手指比一个V字,“我是房产经纪人!”那自信的神气!

有时觉得对这片地方太熟悉了,我就跑到别的地方拍几天,找到新鲜的感觉再回来,或者改变一下线路,正着转,倒着转,也能增加新鲜感。后来我发现,这里好多人打两份工。

我拍过一个电焊工人,干起活来就像拿着一条长鞭子,一天晚上,我都快走回家了,路边突然有人跟我打招呼,我一看,他搞了个三轮车,车上有个炉子,正在卖烧饼。我跟他开玩笑,“你这12个小时不闲着啊。”但我不会太热乎,跟他们太熟了吧,他就会“哎,给我来一张”,就像本来是一块奇石,他切开了给你。而我想要完整的那个东西。

有一次在公厕,我正准备出去,看公厕的大爷进来,问我,“吃了吗?”我只好说,“吃过了”。他说,“你这两天还挺白的。”我挺惊讶,大爷还认识我?大爷说,“你去年晒得小黑蛋一样!天天跑,也挺辛苦的。”

我天天从那个公厕前经过,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他注意到我,我心里挺温暖的。

 

 

2

拍照的时候我特别注意,不能太唐突。不要打扮得夸张,或者觉得我是个摄影师,我是来拍你的。如果你有一点高人一等的感觉,到街头就会被人注意。看到一个想拍的场景,我很少直接过去就拍,先在旁边渗一会儿,抽根烟,按几下手机,或者把手机支在耳朵边假装听语音……当然眼睛盯着我想拍的人,让他感觉我们都一样,都是路人。渗个几十秒,一分钟,慢慢靠近他。经常“渗”的过程中画面没了,这没办法。你不能抱着一种“钓大鱼”的想法,就想拍到一张好的三天不用拍了,拍到一张好照片是收获,但中间漫长的过程必须保持拍照的状态。

一旦被拍的人说“你不要拍我”,再好的照片,我直接删除。照片里头的人都不喜欢,你还要把它拿回家干什么?好在这样的情况很少。我试图不太具侵略性地靠近别人,什么时候很靠近地拍了一张,挺高兴,买包烟,买两瓶水,自己庆祝一下。

有一张照片,我挺喜欢,还打算把它收在书里。前一阵子,我把它发在微博上,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穿着机器猫图案的衣服,正掏着裆,旁边有个大妈,歪向左侧,还有一个人,歪向右侧,就是那么搞笑又奇突的瞬间。我没拍小男孩的脸,镜头只截取了他下巴往下的部分。后来有人私信我,说,从衣着、环境认出来这是他亲戚家的孩子,觉得这么放出来,对小孩长大了不太好。

我把那张照片删了。也有人评论,都没拍到脸,这有什么啊。但我觉得,得尊重被拍的人。我告诉他,这张照片我不会再用在其他任何地方了。

我拍摄的人,许多生活在街头,我常常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关于钱,关于琐碎的生活。我就想,为什么他们不能接受一些新东西呢?好多门脸里摆着一个小电视,人坐在下面,择着毛豆看着屏幕,里头全是抗日神剧,天天看。后来我去了台湾,也是一个菜市,挨着南瓜、西红柿,是一个卖光盘的档口,也有一台小电视,屏幕上播着摇滚乐现场演出。这样的精神生活,我觉得在合肥还不可能。

有时我跟朋友说,你看世界上有那么多外国人,你手机里却只有中国人,你不想跟他们聊聊吗?可是,他们真的不关心。

好多人都不理解我,有个卖肉的说我是日本特务,因为我天天经过菜市,没买过一根菜;还有人觉得我是城管,搞市容的。

同事说,拍照有什么用,就是一阵风,可我觉得这不是一阵风的事情。

为什么他们不理解?我越想越觉得思维很重要。刚开始抄表时,我天天想什么时候能不抄表,坐在办公室里,吹吹空调上上网直到退休。拍照之后,生活对我来说就不是只有这些了。

 

 

3

我的街拍给人的感觉很轻易,可并不是每天都能拍到照片。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好像没什么可拍的了。可是,街头摄影师不就是能在平凡的地方发现一些什么吗?我回想以前拍过的照片,它们也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在拍到它之前,我根本想不到会遇到它。

一个雨天,我看到一个人站在岗亭里,雾气布满了窗户,我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我,于是他拿手在自己脸的位置画了个圈。我拍下了他,从我的视线里,他只有脸是清晰的,其他部分都是朦胧的。

生活挺神奇的,不是我的照片拍得多好,只不过别人不在场,我在场,它发生了,我正好路过。

我会让自己走得远一点,路上思考很多。很多照片都是这样,我走过一个很枯燥的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拍了一张很喜欢的照片。但没有那个枯燥你不可能立刻跳到另一个地方,就算你跳过去了它可能还没开始。街头是我探索自己生活意义的地方,拍照让我对生活变得特别有期待。如果只是一份抄表的工作,表永远是那个表。天天算今年拿多少钱,到退休拿多少钱,一看那数字,你的命就在里面了。拍照是有期待的,起码认识了不同的人,生活有了一些变化,这是我喜欢的。

2014年出名之后,单位说,你要不要当个小干部,我说我还是抄表吧。这份工作让我有很长时间可以离开群体,有思考的时间和空间。我不想陷入某种群体性的环境里,一遇到那种场合,我就想赶紧结束,一个人在路上,多好。

还有报社让我去上班,说,你拍个小贩的故事,从早上拍到晚上。我说,这个故事可以拍,但不能拍一辈子。职业摄影师是把拍摄当工作,工作完了,咱们没来往了。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在生活里跟我拍的人发生关联,拍自己想拍的,等待遇到下一张照片。

去年七月,LENS找到我,说想把我的照片做成一本书。我特别高兴,出门时,把门都锁上了,发现手里拿的不是钥匙而是指甲刀,只好又跑到我妈家拿钥匙来开门。书还是不一样的,书里有时间,这里有那片地方五六年来的变化,等我女儿长大了,也能看看她三四岁的时候周围是什么样,爸爸都在做什么。前几天,女儿很严肃地说,“爸爸和妈妈,我更喜欢爸爸。”为什么呢?“因为爸爸出书了!”

我拍摄的所有人,都没有给他们看照片。唯一例外的是书封面那张,一个人被一条肉挡住了大半张脸,他举着苍蝇拍,拍打着落在肉上的苍蝇。它最初发表在一本德国杂志上,后来我的照片在德国展览,一个中国人看到了,把展览的宣传册从汉堡寄给了我,封面也是那张照片。这是个真实的反馈,我很激动,跑去找那个卖肉的,想让他也有这种感觉,我把宣传册凑到他眼前,“你看,这里这里。”

他看了一眼,“哦,是我。”然后,继续磨刀。

 

 

 

 

 

 

 

 

 

 

 

 

 

---------End-----------

口述、图|刘涛    采访|张莹莹

刘涛,1982年出生,一直生活和工作于安徽合肥,目前是合肥供水集团的一名抄水表工。他的作品在网络分享后广受欢迎,被誉为“野生摄影大师”。其作品被央视、《时代》、BBC等国内外媒体报道,获邀参加德国、日本、法国等地的影展。

图片版权由Lens提供。

 

刘涛《走来走去》由Lens策划出版,2016年6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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