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鲁博:与童年的自己来一场期盼已久的重逢

鲁博是王翰林的乳名,小时候姥姥偶尔会这样叫他。在这组追寻童年的作品中,王翰林试图走回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寻找军队大院的童年生活延续至今的记忆痕迹。

一身牛仔衣,黝黑的皮肤,一打照面就发现有一米八几的个儿头。这样一个魁梧的山东小伙,也是照片上那个手里拿着玩具枪,皱着眉头,乳名被唤作“鲁博”的小孩——“鲁”是山东的简称,“博”代表出生地淄博。长大之后,别人都叫他王翰林,这组名为《寻觅鲁博》的作品,就是他在央美摄影系的研究生阶段完成的毕业作品。2016年到2018年间,他几次踏上寻找童年的旅程,惊讶于那些曾经生活过却又物是人非的地方,再用镜头记录下这些久远却又近在咫尺的片段。而他自己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更像一个略有忧伤的旁观者。

不需要我来放松气氛,他先入为主:“我们就像聊天一样吧?”一切还要从他童年的军队大院生活开始。

 

鲁博是谁:军队大院里的童年

“这些我有点记不清了。”王翰林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回忆儿时的一些经历,他偶尔会加上这句话。要让他使劲回想,王翰林童年里最初的印象是在去幼儿园的路上,爸爸总是让他数街道两旁的树,因为他总不会数,所以这个胆战心惊的过程就深深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一方面,有些回忆对于王翰林来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例如在他小时候,当过老红军杀过日本人的姥爷会用日语逗他,说出那种可能我们在抗日电视剧里会听到的狠话;再例如,小时候王翰林在家楼下玩,因为工作经常没法回家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楼下,却没有认出自己的儿子便径直上了楼。另一方面,王翰林又无法准确唤起某些记忆,例如说不清小时候父亲多久回一次家,也因为生活地的辗转,记不全那些曾经玩伴的名字。这些清晰与模糊交替的回忆,给他的作品《寻觅鲁博》留下了许多空间,军人世家的影响与童年时辗转生活的经历变成了虚构与非虚构的记忆片段,以一种尤为诗意的方式通过摄影呈现出来。

 

“不能说自己是’留守儿童’吧,但我就是那种军队待在家里的小孩,没人管。” 如同许多军人子女,王翰林从小是在军队大院长大的——那些拥有着基础教育、餐饮、医疗等整个生活职能服务的小世界,在他和军人这个特殊群体中间建立起了割舍不掉的关系。他提到《阳光灿烂的日子》——电影里那部队大院的生活让他觉得熟悉,但如果他也像马小军和朋友们那样到处疯跑的话,很可能回到家面临的就是一顿打。“不能说得像’没有童年’那么惨,童年肯定是有的,而且很快乐,但就是和别人的不太一样。”父母严厉的管教使他总是被关在家门的铁栅栏之后,朋友来找他玩,就像“探监”一样。

 

用摄影道出的细微情感

用艺术进行自我表达的萌芽,大概也是从部队大院开始的。被关在家里的王翰林闲着没事就用画画来发泄,从临摹书里的线描插画开始,那些古代的将军,海上威武的帆船和抗日英雄,打开了他最初的想象力。

很多军人子女又回到军队体系继续发展,脾气有些暴躁的父亲也在王翰林小时候,用那种略带训新兵的口吻说,“你得好好学习,你将来得有出息”。发现了王翰林画画的爱好后,也是父亲把他送去了当地的特长班,从此绘画与王翰林相互陪伴,直到现在。现在的王翰林,把摄影纯粹当作一种记录方式。如果说画画是看到了某些东西,经过转化再画出来的产物,那么这其中已经经历了好几层的转化了。而摄影,则可以将看到的“更直接一点”传递给观者。排除这一切形式,他所做的,就是在表达内心的情感。

 

《寻觅鲁博》中除了照片的部分,还包括一本手工书与一个视频作品,他承认,他确实费劲脑汁想过这个事情——怎么突破摄影的表现,以及怎么去表现摄影。“有些人会说,你这些就是现在特流行的那种形式,各种表现方式的结合嘛。说实话,当时在做这组作品的时候,没有想过用什么。”拍完照片,觉得照片薄,没说全,那就再来本手工书,“正好爱画画”。做完书,发现原来自己是有逻辑的,那就干脆写出来个剧本,做一个小电影出来。然而,“每一种东西都有自己能表达的分量。”近几年,王翰林开始对文字与诗歌所能表达的意境产生兴趣,在他热爱的文学创作者名单上,有林徽因、莫言、卡夫卡。“不知道是不是在放大自己的观察,但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特别注意以及搜集那些表达细微情绪的东西。”王翰林并不确定自己的作品有没有将这种“细微情绪”表达到位,但于他而言,每一张照片断断续续联系起来,就像是散文或诗句——这里面的言说方式,虽然在正常的文本叙事之下或许很难说通,但这其中或许有他自己的逻辑性。

 

“我要为他报仇,我要杀了这群坏人”

大舅被谋杀的这件事情,被王翰林郑重其事地放在了作品之中。大舅是个铁道兵,听妈妈说,刚刚有了孩子,就被谋杀了。在日照农村里的家人们来到了城市里只能看到一具尸体,而这个又帅又高大的帅小伙到底在城市里发生了什么,与谁有过什么纠葛,却没有人知道。老实的农村人认了尸,直到多年后,一家人开始尝试着破这个案子,却因年头久远而无迹可寻。

 

那张童年王翰林手拿玩具枪的照片,在视频作品中被配上了旁白——这个小小的鲁博宣布:“我要当一个杀手!”这样的“宣言”恰好是他想要在作品中表达的一种心态——自己确实没有能力去严惩邪恶,于是通过创作的方式,用自己略显滑稽的、隐蔽的、甚至晦涩的方式来阐述整个事件,以确保这些事情不会永远沉底。而这整个过程,更像是一场“复仇”。

 

大舅的谋杀事件发生在王翰林出生之前,和放在这组照片里的很多片段——那些重复排列的子弹头、姥爷头像上被放大的一只眼睛——一样,是现存的童年记忆中被王翰林拣选的一部分。为了更接近小时候的自己,王翰林还回到了姥姥家收集老照片和文献,但最终,他选择了与自己有直接联系的部分作为最终的呈现。在对于记忆与文献资料的整理与取舍之中,一个军人家族的脉络渐渐清晰起来,甚至对于那些与王翰林的生命没有多少时间重合的家人,也因为这组作品的创作过程而渐渐有了血肉。他们的温度,在这些照片中得以保留和延续下来。

王翰林说,他们家族并没有一本家谱,兴许这组作品,可以为他的后代留下点什么。

“和母亲在鲁博生活的楼下烧了一打纸钱,母亲一定要烧的,出发那天在家里叠了好久。”
“和母亲在鲁博生活的楼下烧了一打纸钱,母亲一定要烧的,出发那天在家里叠了好久。”

 

对话王翰林

界面影像:你对军人群体的印象是怎样的?

王翰林:没有觉得特别威严,可能是因为太生活化了,自己朝九晚五就生活在他们中间。军队像一个小世界一样,各方面配备很齐全,各司其职,很有意思。

界面影像:创作这组作品的念头是如何产生的呢?

王翰林:这组作品最初是因为要做毕业设计才开始的,当时我和导师交流,我就开始挖掘内心究竟想干什么。哪怕不是因为这个作品,我也会想到小时候自己去过那么多地方,以及比如和小伙伴玩溜溜球的场景。想起济南、淄博那些地方,就和爸妈提议,一起故地重游。一开始的计划是我自己穷游,走访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也就是我爸曾经当兵的地方。真正实施起来,发现很多地点都不记得在哪里了,就只能叫上父母。真正回到那些地方,有时候发现根本找不到了,或者想拍的东西也没了,和去之前猜测的不一样。也有些地方还在,但物是人非。在视频里有一张照片,是父亲指着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能看到只留下了一个房子的地基。我的父母本来没有这个想法,但跟着我回去看了以后,他们也很感动,可能是因为这些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有就是体会到时间就这样流失了。这一整个过程,就是内心的解放。

 

界面影像:你曾经在一个访谈中提到,你觉得如今新一代的青年摄影师对于摄影的阐释不再以中国国家的命运为背景,摆脱了宏观的国家的母题。那么你觉得在集体主义文化主导的中国,作为摄影师,有可能脱离国家或者社会的背景来进行创作么?你觉得你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摆脱社会背景对你的影响而单纯表达个人的情感?

王翰林:比如我的这个作品,说它是私人的,其实有时候越是私人的,就越是集体的。可能在那个时代之中,我的这个家庭只是众多军人家庭的缩影,虽然不见得每一个都一样,但可能有一点共通的部分。看到一些电影作品里的军人,偶尔我还是会一腔热血。有时候觉得很现实,国家需要的时候军人就要奉献;有时候又能感受到军队里的凝聚力,那种感觉,对我小时候的性格形成肯定有影响。我自己的发泄就是健身,可能是弥补没有当兵的感觉吧。

界面影像:作品中,你并没有非常直接地呈现这些家人的样貌,比如你拍摄的姥爷,为什么?

王翰林:我不可能把自己姥爷的照片直接放上去,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共鸣,因为引起不了。单纯去直接呈现姥爷的照片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并不是想让谁怜悯,或者让谁知道我的事情,情绪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的。历史上有这样的摄影师,比如列维·海因,因为拍摄童工而推动了美国宪法改革,对于我来说,说是自己的作品引起了人们对于军人群体的关注可能有点虚,但最实在的是,我做到了释放自己的情绪。就像我剪辑视频或是做作品的时候,有时候先不管外人感不感动,自己可能看着看着都落泪了。我做的事情对我自己来说是有意义的,让我觉得没白活,家里的这些人,可能到我这里就有了一点点记忆。

《寻觅鲁博》手工书

 

界面影像:这组作品中其实还包括一本手工书,这本书被处理得有些粗糙的手工感,是刻意这样的么?

王翰林:我看过各种手工书,包括印刷的,或是机械手工书,质量很好,但工业成分浓厚。《寻觅鲁博》的这本书是纯手作的,当时就是想要破排版,不想有任何叙事性,虽说在讲自己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是混乱或片段性的。做书的时候,我选取了很多和自己有关的真的文献,比如头发。主线是照片,不过同时也写了一些文字。中间我也会推翻自己,你可以看到上面涂改液的痕迹。

界面影像:你提到诗歌与文学带给你的影响,可以描述是怎样的影响么?

王翰林:有时候我看林徽因与徐志摩的诗,读着读着就可以体会两个人热恋的感觉。我会想,社会上的这些东西,什么最重要?可能就是人的那种情感吧。人的情绪是不能用发达的高科技去弥补的。像诗歌这种东西,不知道是通过哪些神经元的碰触产生的,你很难描述它是什么。但你读完之后,它又能反馈给你一些东西,让你产生刺激,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非常有吸引力。

0
表情
您至少需输入5个字

评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