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欢讨债记

搭建一个金融平台,把众多投资人的小额资金借贷给有资金需求人群,这就是P2P。对投资人而言,这是一个年利率不低于10%的理财产品。对借款人而言,它的借款效率远高于银行。P2P行业在2012年迎来爆发,其后以每天1-2家上线的速度飞快增长。但是今年6月开始,在复杂的金融环境下,行业“暴雷”不断。越来越多的平台无法按期还款,有的甚至跑路失联。有媒体在7月统计,此次行业危机涉及7万亿资产和近千万人。很多投资人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讨债。姚欢欢是千万讨债人中的一个。

2018年12月10日郜知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正午

1

常年生活在舒适的日子里,姚欢欢对坏消息总是后知后觉。直到P2P行业暴雷的新闻像落叶一样满大街都是,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钱危险了。

还款日到来前,姚欢欢试着转让借款。但整个平台的人都在转让,没有人接她的盘。不出意外,她的钱全部逾期。她第一时间询问客服怎么办。客服告诉她,请耐心等待。

就这么干等着吗?姚欢欢问身边的朋友。她不敢告诉家人。钱是她从父母那里借的,六位数。朋友让她放下脸面,主动上门要债,必要时可以做一些极端的事。

平台曾自诩安全系数极高,现在一笔接一笔逾期,像瘟疫爆发一样再也瞒不住了。终于,它承认所有的回款全部逾期,总的额度在几个亿。接着是一系列安抚。投资人被拉到了QQ群里,老板说,要相信平台,别报警,别让平台垮了。但随着还款方案公布,很多人都愤怒了。方案要么是扣除所有历史收益后,等待漫长的三年归还本金;要么是债转股,让信阳一个房地产项目还钱。这些都被投资人认为是缺乏诚意。

10月的一天,姚欢欢和几个投资人一起,去公司要债。他们没有过要债的经验,有的甚至是从外地来,拖着行李箱就去了。他们带着怒气,但结果就如同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公司最近刚搬家,从繁华的望京SOHO,来到了偏僻的焦化厂。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几张桌椅,一台电脑也没有。有几个自称是客服部的人接待了她,但除了倒几杯水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姚欢欢离开时,甩下一句话,准备去报警。客服部十分礼貌地回复,请便。

直到这时候,姚欢欢才真正担惊受怕。她发现,平台和投资人实际上已经隔断了交流的可能。她就是想闹一闹,都没地方。虽然还有一些在线客服,但所有的关键回复几乎都是“请耐心等待”和“抱歉,不能透露”。而在官方QQ群里,一旦有人发出质疑,就被立即踢出。

 

2

姚欢欢站在人群的外围,透过肩膀和脑袋的缝隙,看到正在演说的群主。他大约三十岁,上海口音,长得斯文,脖子上搭了一条长长的围巾。在手上,他拿了一张写满字的纸,这是谈判的基本思想。“你们可以随时打断我。”他说,“还有我没有想到的,就说出来。”

10月30日的现场大约有四五十人,是从全国各地而来的投资人,为的是在这天让朝阳区经侦(经济犯罪侦查)大队立案。但警察告诉他们,按照程序,要先去处非办(防范和处置非法集资部际联席会议办公室)与企业协商,协商失败再立案。现在是中午,人全在处非办门口。

处非办在一栋年久失修的老楼里,外墙瓷砖落在地上,也没有人管,只是拉了警戒线,提醒有高空坠物。门前干枯的池子旁,投资人三三两两在一起商量对策。姚欢欢手上拎着沉甸甸的借款证明,光是打印出来就花了五百多。她相信报警是手上的最后一个筹码。

报警是件鱼死网破的事情。立案,平台被查封,最后分到手的钱可能只有不到10%。不立案,平台始终活着,就还有还钱的希望。但问题是,因为看不到任何还款的诚意,现场的人都不再相信平台。

群主是坚定的报警派。那天在处非办,姚欢欢看到的他是一个没有私心,具有大局观的人。他一直在强调,我们不能被分化;我们要选出代表,代表的是所有人的利益;我们要引入政府监管,而不是任由平台自定规则;如果谈崩了,我们马上去经侦,要求立案。

傍晚的时候,在暗淡的灯光下,姚欢欢见到公司CEO,刚从处非办的楼里走出来,立刻被人群围在当中。这是她第二次见到CEO,第一次是下午,CEO来到处非办,带了很多咖啡和食物,不停道歉。

平台刚出事的时候,CEO经常在网络直播中与投资人见面。他也是一个劲地道歉,双手合十,态度诚恳。他本来有俊朗的五官,但由于发福,脸被撑大了。几年前他曾自嘲,因为留了小胡子,不像是金融圈的人。但这样的自嘲更多是出于自信,那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

平台出事后,老板和CEO对待投资人的态度正好是相反的。老板消失了,偶尔网上露面,经常说狠话,威胁投资人再闹事一分钱都不给。CEO则彬彬有礼,第一句话必然是“不好意思”。面对坏局面,他总是应对自如,让人感觉到踏实。即便在处非办深陷窘境,他也没有丝毫慌乱。他高昂着头,望向众人,扶了扶眼镜,开始演讲。很多人事后回忆,都觉得他是一个口才极好,充满魅力的人。一位阿姨甚至说,自己明明不信,但一见到他,就因为这种个人魅力,又选择了相信。

他把丑话说在了前面,“我作为这个平台现在的负责人,可以不出现,你们拿我没办法。我今天站在这儿,不代表平台,我更不代表老板。”人群里一阵骚乱,他又开始说软话,“我今年一月份到这个公司来,我是最冤的。我有60万在这儿,如果平台崩了,我不仅钱拿不回来,人也要进去。”

人群安静了下来。CEO又独自发言了十分钟。他说起了自己骄傲的过往,从事P2P行业四年,曾是某城市第一大平台的高管。在今年一月来到这家公司时,老板带着他推开金融办的大门,说试点备案的平台七家有其一。他又说起自己在资本运作上的能力,给美国一封一封地发邮件,“瞎话都是我亲自编的,亲自忽悠美国资本市场”,最后有了八成把握,公司可以在美国上市。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诚恳,他要大家一定要相信平台。

可是钱呢,有人问,我等不了三年。CEO还想说什么。群主打断了他,“我们还是去经侦谈吧。”

 

3

直到在经侦大队门口的时候,姚欢欢都相信群主。他一直在强调利益共同体,并让大家赶紧去经侦交材料。人群把CEO围住,雨点般的问题砸了过去。CEO一遍一遍解释,为什么现在的方案是最好的。但大家怀疑他没有说实话,并且对他缺乏信任。在场所有人只坚信一点:公司就是不想还钱。

发现所说都是徒劳,CEO双手一摊,仿佛放弃了抵抗,“我也向律师打听清楚了,我该承担什么责任,该坐几年牢,实在不行现在就把我送进去吧。”

“我说两句吧。”群主说,“CEO人也挺好的。明天下午,他会在办公室见我们所有人,给一个方案。后天还会去处非办,如果还是谈不好,就直接立案。”

这时,CEO再次开始了演讲。这次演讲事后看来,彻底扭转了局面,人们也开始对他有了信任。

“我明确告诉你们,我留在这儿什么诉求。第一我没法走,这是核心。第二点我十分理性地判断,这盘子是能够回来的。但因为我们几次干了操蛋事,已经失信了,我也不说了。第三老板这人您觉得他操蛋,没问题,但他不坏。我有一个特别清晰的证据,当时出事的时候,账面上的钱是1750万,他都给还了。第四点,应该有投资人见面会见过我,我跟各位吹过平台,我也应该担这责任。我不处理完我这后半辈子完了,我到哪儿都失信。所以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处理。因为各位投资额不高,之前我不是不处理,我是后处理,但接下来我会优先处理。给我一点时间,我测算下,一定会给你们一个相对满意的方案。”

“是给所有人吗?”

“别问,就怕问这话。能理解我意思吗,都是聪明人。我敢说这话,都是聪明人,能理解我意思吗?”

这句话极具诱惑力,令人浮想,众人会心一笑,懂了懂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既然不方便当众说,那就和三位代表说。因此接下来,CEO和三位代表站在了一棵树下,秘密说着什么。有人忍不住去旁听,他们马上停了下来。代表笑着把人劝走了。

没多久,代表们召集人们集合。 一个身材胖大的代表开始发言,他语速极快,说话是北京口音。他说CEO掏心掏肺,自己相信他了。明天,平台将会上线一个打折出售的方案,折扣从两折到全款都有。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笔借款,拿出极少部分选较低折扣,做为数据给外人看就可以了。剩下的,就可以高折扣甚至全额。

CEO等代表说完,补充了几句,“现在情况都清楚了。之前我的话术,不能和你们这么说,‘你来我就给你解决’。能理解我意思吗?实话实说,如果所有人都以这个方法来,全完蛋。我之前就暗示了,我们不是为了共产主义,都是为了一己私利过来,对不对?”

众人心有所悟。他最后说,“明天两点到公司,就这些人。我可以在这儿说,几乎不损失。”

姚欢欢记得那天最后的事情就是统计名单,一共有58人。大家信守保密原则,不对外扩散,只为拿回自己的钱。几个代表主动留下跟着CEO,怕他跑了,一直跟到明天下午。代表们还说,为了公平起见,第三天还说要去处非办,整个方案要让政府来监督。

大约晚上九点,很多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4

第二天,没有任何预兆,姚欢欢看到集合的时间,突然改到上午十点。她匆忙赶到焦化厂的办公室,一推门,发现里面全是人。

群主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又开了一个小会。他提了一个新的方案。所有人按照投资金额,分成几个小组。小组成员之间商量出一个打折方案。最高八折,但只能拿部分钱,余下的分期。如果选五折,可以当场拿钱。

很多人无异于当头挨了一棒,大为惊讶。仅仅一夜,竟然生出了这些变数。他们原本就是不相信平台画的饼,才去报警,现在争取到的新方案,不过是另一张饼。几个代表也在附和新方案好。但新的方案,与“几乎不损失”比,根本就是天壤之别。几个小时前还号召大家要团结的群主,居然主动提出要分化成员。

“你自己怎么选?”会后有人问群主。

“我比你们都多一点,从头到尾都是我在组织,多拿点我是问心无愧的。”

“其他几位代表呢?”

“别人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太阳从落地玻璃外照射进来,办公室里闷热无比。姚欢欢满头是汗,她感觉被利用,受到了愚弄。她坚决不同意打折出售,要保住自己的每一分钱,要对方信守承诺。但也有人劝她,别死脑筋了,五折虽少,有钱就拿吧。

人们排队一个个进入办公室,和CEO谈判。很明显,除了58人之外,有更多的人赶来了。到底是怎么泄露了消息,谁也不知道。一个瘦小的代表,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负责为人答疑解惑。有时即便58人以外的陌生人来了,他也会主动接待。

“他不是代表吗,怎么成了平台的工作人员?”姚欢欢故意提高了嗓门,“昨天不还是骂骂咧咧的吗,怎么今天倒贴上去了。”

“肯定是拿到好处了。”一位阿姨说,这样的事情她经历了很多次。代表们得到平台承诺的好处,很快就消失了。但又因为平台没有兑现,过了不久再次现身,鼓动大家一起维权。

“我觉得他应该还没有拿到手,不然为什么还不走?”姚欢欢远远看着那几个代表,心里希望真如阿姨所说。

终于轮到她和CEO见面,这是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好好说话。那个瘦小的代表,也出现在办公室里。“我不同意五折,我要全款。”姚欢欢开门见山地告诉CEO。

CEO的心思很明显不在姚欢欢身上,他好言安抚,说一会儿有一大帮人来闹事,他要换个地方躲一躲,希望姚欢欢能帮忙掩护。代表也插话,你放心,我在这里做见证。姚欢欢对代表完全没有好脸色,她要求他出去,自己需要谈判,五分钟就够了。

“先介绍下自己吧,姓什么,在这儿赌了多少钱。”屋里没有外人的时候,CEO收起了笑脸。

姚欢欢一一告知。

CEO确实是一个能力出众的人,面对情绪激动的姚欢欢,他三言两句就稳定住了,“我给你全额,半个小时左右能收到。但你要和大家说,你是八折走的。”姚欢欢说,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5

讨债的人越来越多。58人也有很多没走,群主和代表还在办公室里,似乎在等待什么。

姚欢欢和CEO一起下楼,但CEO一出电梯,马上被人群包围。他又使劲地说抱歉,但马上被人怼回去,我们不听废话。半个小时很快到了,姚欢欢没有收到钱。她和人群一起,几乎是架着CEO,又回到了办公室。

大约晚上十点,群主和代表都不见了。在场的还有将近百人。人们按投资额分组,轮番和CEO谈判。没有人再相信代表,每人个人都要亲自参与谈判。姚欢欢对众人说,不要相信任何承诺,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要当场见现钱。

CEO很快发现了她。他找了开会的理由,支开旁人,把姚欢欢留下,并且叫来了财务。他斥责财务,为什么没把她的钱给上,让她在这里带动大家的情绪。他再一次承诺,一个小时之内,你的钱就会到账。

那天直到凌晨三点,办公室的人群都没有散去。公司的员工拨打了110,也没能把CEO带走。最后他们拨打了120,称CEO心脏病犯了。CEO到达医院后,立马从后门跑了,当晚再没投资人见到他。

第三天,原本提议去处非办的代表,都退了群。不久,群主也退群了,没有了消息。58人里,除了五折提现的,还有很多人没有拿到钱。姚欢欢至今没有等来CEO的承诺。

现在,平台又出了新的方案,缩短了三年还款期,让大家千万要信任。姚欢欢又加入了几个群,不停有人问,什么时候一起去报警?

(文中姚欢欢为化名。)

 

—— 完——

 

所有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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