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5日下午五点半，雨已停，天色还未暗。
街声舞台前十几排观众席地而坐，后面阶梯状观众席上的人也不多，全然不似3个小时前这里全场爆满的景象。
虽然不像男神张震那样有观众缘，但走上台坐定的金士杰似乎还是被热忱的年轻观众惊讶到了。他单手遮目环顾四周，目光逡巡了好几次。主持人开玩笑说如果金老师一直这样我们的对谈就没法进行下去了，他这才把手放下。
这位被赖声川称作“台湾现代剧场开拓者及代表人物”的台湾戏剧大师在表演的领域之外是个活泼、机敏、幽默又淡泊的老头。穿了双拖鞋就上台，背了只旧布包走天下，还自得地和观众讲这只布包如何上得了厅堂、防得了纽约强盗。
他和台湾作家舒国治相识近40年。70年代末，在一个台北文化圈内人组织的艺术电影放映会上，金世杰第一次见到舒国治，“他身形非常细长，然后在那个年代他的眼睛会射出刀来。眼睛露出很坚定、很不驯服、很超离的眼神，印象很深。觉得这个人很聪明，而且不容易接近。”
如果说年轻时的舒国治锋芒毕露，那如今的他在公共场合温和淡然、更愿意收敛机锋。在被主持人问起这是否可以称作一个他笔下的“理想的下午”时，舒国治淡淡地说，理想不是一个描述的字眼。
舒国治觉得金士杰对自己的描述如同“祥和的少林寺扫地僧也曾做过江洋大盗”那般有戏剧张力，很有意思，他也用武林江湖的叙事方式来形容他对金世杰的第一印象：
“从这个人没有讲话的样子来看，应该也是一个做艺术的人。他有一种会注意人家怎么回看他的警觉，那种警觉就是所谓演员的警觉。因为演员会注意我现在在干嘛、人家会怎么看我。……那个年代大家不会主动去说我是谁，不会交换名片。就好像大家带着一身的功夫下了山来，突然每个地方看东看西，你会注意到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你会注意到一会会诞生武林故事的角色。”
两位好友同台对谈，也有互相调侃打趣的默契。金士杰聊到他曾在布包里掏出一封放了好几年的粉丝来信，主持人立即问：“在后台我看到您从书包里掏出来两颗糖，您吃了一颗，舒老师吃了一颗。这糖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全场大笑，逗得金士杰有点窘。舒国治连忙替好友解围：这个糖是陈糖，和老茶是一样的。
金士杰则直言两人习惯用骂的方法赞美对方。“他年轻时写的几篇东西，有一篇叫《自私琐记》，他真的很懒，他赖床，然后翻来倒去地写怎么赖床，然后还用很多很多篇幅写床边的鞋子。读着太乐了，我心想这样的人真是懒透了。”全场又一阵大笑，金士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把垃圾当天堂来写，写得真好。他连臭鞋都能写成那样，他到任何地方，只要看上几秒钟，他就能看出那些千变万化。”
在舒国治眼中，金士杰则是一个会演戏但又不会强求名利的演员，有一点隐藏，有一点害羞，即使自己觉得戏不好也能大概地搭一下，而不是要求改戏来演金城武的角色，“大家都姓金嘛。”观众笑了起来。
“所以他和我在这方面很像。我们愿意引领的一个哲学就是不做满，不要硬要发扬到最高的状态。可能在最前头我们就不把自己设定为一定要成为第一号的人物，哪怕我们心里想我们做的活高度可能是第一号的，可做出来的效果或规模不必一定是最高的。不做满，或者不常做满，也没有关系。”
“为什么要谈简单生活？生活本来就应该简单的啊，”金士杰说：“对我来说，简单生活大概就是stay hungry，保持饥饿。我觉得不要做满的意思，有点像调试欲望：我要知道这顿饭有多好吃，我要知道这朵花有多香，我要知道活着的这一秒有多值得，这都是必须在有点’饿’的状态下才会发现的。……生活不该过于富足，不该过多。每件事都应该有一个’饥饿’的空间向你招手。”
在问答环节，有位观众问舒国治为什么选择在门外看京都，舒国治提出了自己的“门外汉哲学”：如果是太了不起的东西，就看概略；真的登堂入室有的时候不一定比外面更精彩。
“你在公园里看打拳，他打得好，你远远地看，看5分钟10分钟就很好，第二天你又看到他，看5分钟10分钟甚至半个小时，也很好。你连看几天都好，但你并不需要跑过去跟他说我跟你学好不好。万一你把他拍下来，每半年都看个几次，都还好，那就代表真好。我读很多作家写的东西，也就是挑着看。有的好，有的隔了很多年去看真的是不行。”舒国治的“门外汉哲学”，实际上是一种化繁为简的选择哲学。
听到这里，金士杰忍不住说，“每次听他讲话都觉得真气人，说得真对。”
“我记得有一次在美国，他特地坐车来看我。从上午7点钟开始就整整相处了一天。那一天他都跟我滔滔不绝地说，说了许多旅游的观感，几乎没有停止。一直说，说很多。他的思想很密，话很好听，但是过于好听，超过了我的频道，就是我的脑子快超载了，快爆了。到了后半段我这里快接不住了，后来我就生病了。”
如此有喜感的描述让全场爆发出最热烈的一阵笑声。“真的生病了，”金士杰摸着右眼，装作很疼的样子：“我的眼睛就开始很疼，张不开，我就说你现在讲慢一点，我的眼睛有点张不开。他还在讲，然后我的眼睛就越来越肿，我说我要回家休息了。”
隐藏在金士杰宛如魔幻主义的叙述之下的，是他敏锐的观察力。在舒国治看来，他俩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靠观察混饭吃，通过观察看怎样让自己的人生获得些什么。“我们的观察转了一个形式，一不小心就是我们吃饭的行当。”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再版了舒国治的《理想的下午》。书中附赠的书签上写道：“做你自己，世界自然会供养你。”所谓简单生活，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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