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末的一个冬夜，交易前半分钟，20岁出头的小伙子李林在醴陵城区一个网吧楼下拨通了胜哥的电话。

“有货吗？我要两板。”

“你来吧，还是老地方。”

走上二楼，在网鱼网吧门口，李林当着界面新闻记者的面，右手掏出一张崭新的100元纸币递给胜哥，左手快速地接过药塞进口袋。两人略寒暄了几句，各自离开。

胜哥每次会随身带个小包，里面一般装上几十板曲马多。如果买主买的量多，需要提前跟他打招呼。“胜哥的货源很充足，不过最近才固定来这家网吧卖药。”李林说的药，指的是曲马多。

曲马多（Tramadol Hydrochloride）是一种非阿片类中枢性镇痛药，通用名为盐酸曲马多，分子式是C16H25NO2·HCl，又名反胺苯环醇、曲马朵，属于非阿片类中枢性镇痛药，但与阿片μ受体有很弱的亲和力（类似吗啡、海洛因），因此长期大量服用可成瘾。

曲马多本不应如此容易被购买到。

2007年10月，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公安部、卫生部联合公布的2007年版《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品种目录》中，将曲马多（包括其盐和单方制剂）从处方药调整为第二类精神药品进行管理，自2008年1月1日起执行。

2016年4月7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毒品犯罪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中，新增了包括曲马多在内的12种新类型毒品的定罪量刑数量标准。

之后的9月22日，烟台海阳市公安局大山边防派出所依法拘留了一名追求刺激快感而大量服用曲马多的犯罪嫌疑人。该案属全国首例。

然而，曲马多被滥用的案例仍屡禁不止。界面新闻记者在湖南省醴陵市暗访发现，在醴陵的学生群体之间，服用不算新鲜事。他们在商业中心、网吧、学校附近，都能非常容易地买到曲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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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出生的李林，在戒瘾前服用曲马多长达9年。

他回忆说，第一次接触曲马多始于2008年。当时读初二的李林走进网吧，受白日学校里发生事情的困扰，他心情不好。网吧里的朋友俯身过来低语推荐，“心情不好？要不要吃点这个（曲马多）？”

李林说，当时经常和自己一起上网的朋友，有同学也有二十出头的社会青年。李林曾目睹他们在服用曲马多，也曾好奇打听了几次。

“吃了它（曲马多）就可以忘记不开心的事情了，而且上网也不会觉得累，第一次少吃点就好。”带着尝试的心理，李林从朋友那拿了2颗曲马多，灌了点水一口吞了下去。

没几分钟，药效上来了。“飘飘然的感觉，突然觉得很兴奋，很想说话。”李林直到现在仍清楚记得第一次吃曲马多带来的从未有过的感受。

再过了一阵子，李林突然想吐，朋友告诉他，“正常现象，说明你‘上头’了。”

自此，李林开始跟朋友一起凑钱买曲马多。不过，彼时的李林并不知道，这个“正常现象”会让他如此上瘾。直至两周后，李林跟随父母回了乡下老家数日，因乡下买不到曲马多而断药两三天，他开始冒冷汗、身体一会冷一会热，骨头里有蚂蚁一样痒，这下他才知道，“完了，上瘾了。”

公开资料显示，曲马多1962年在德国问世，1995年被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在美国上市，中国自1994年起在临床上逐步推广此药，主要用于中重度急慢性疼痛。曲马多常以盐酸盐的形式销售，盐酸曲马多剂型有片剂、注射液、栓剂等。

曲马多主要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用药过量会产生依赖，对人体的作用类似吗啡和海洛因。正常人如每天服用曲马多200毫克，大约半年后会产生药物依赖，如果每天服用300到400毫克（6到8颗药）甚至更多，可在短期内上瘾。

上瘾的李林一回到醴陵就找到当初推荐曲马多的朋友，朋友“开解”他，会有点上瘾，但是想戒掉很简单。此外，吃曲马多容易兴奋，可以“壮阳”，让李林“放心”。

李林之所以“放心”，是看到当时醴陵有很多人都在服用曲马多。“最多的时候，一个可容纳五十个人的网吧里，最少有一半的人都在吃曲马多。”

李林之所以看到那么多人吃曲马多，正因当时曲马多在全国范围内有着非常严重的被滥用情况。

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常务理事何日辉在2006年8月就发现并向媒体曝光青少年滥用曲马多成瘾的问题，从而引发了国内媒体首次对处方药成瘾事件的密集报道。

根据公开报道，2009年5月至8月中国部分省市的信息采集情况显示，部分在校中学生和社会上的青少年在滥用曲马多，并且已经形成滥用群体。在调查中，界面新闻记者发现，几乎所有学生第一次吃曲马多的原因都是好奇，有部分女生吃曲马多是想减轻痛经的症状。

2016年，何日辉运营的广东日辉成瘾和心理治疗中心启用。他告诉界面新闻记者：“我们在日常治疗中发现，滥用曲马多的主要是青少年，而且第一次接触该药都是在初高中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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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用曲马多逐渐成为李林青少年时期的生活习惯。

第一次服用曲马多两三周后，李林发现吃2颗已经没有最初“爽”的感觉了，所以开始加量。开始加一两颗，直到戒药前，一天要吃三十多颗才有感觉。

随着药量的增大，药物对李林身体的副作用也开始呈现。

李林第一次戒吃曲马多，是因为在家“癫痫发作”。

李林去长沙读职业技术学校时，服用曲马多已有两三年。某个寒假前，他和父母在家看电视，突然间全身抽搐倒地，意识完全模糊。父母将他送到医院抢救，随后辗转多地检查，都没有查出任何原因。

李父联想到家里的曲马多药物，怀疑李林的抽搐是不是与之相关。随后，李父的疑问得到派出所朋友的肯定，李林也承认自己长期吃曲马多，李父把李林狠狠揍了一顿，并送到乡下老家戒瘾。

这一次并没有成功戒掉曲马多。李林回到长沙读书，忍了一个月后，又开始跟着周围的朋友一起服用曲马多。

买曲马多仍然要找在醴陵的卖家。每次李林需要曲马多，就打电话“订购”，通过黑车司机捎到长沙，有时黑车司机送客也会直接把药送到李林的学校。

一段时间后，李林在学校再次癫痫发作。父母把李林接回家，照例收拾了一顿，拉回乡下老家关禁闭。不过这次禁闭一关就是一年多，期间李林从来没有单独行动过。到了2014年底，李林几乎就不再碰曲马多了。

根据公开的研究信息，长期大剂量服用曲马多可致中枢神经兴奋、呼吸抑制，并可产生耐受性和成瘾性及其他不良反应。何日辉解释，临床上对曲马多成瘾后的表现进行过总结，表现为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食欲下降、体重减轻、心理异常和人格改变等。值得注意的是，“癫痫发作”是曲马多成瘾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并发症。

李林对界面新闻记者说：“现在偶尔也会吃一点，可吃可不吃，但是不像以前那样了。”

在李林的介绍下，界面新闻记者接触到多名长期服用曲马多的学生，其中最小的15岁。此外，还有年轻的妈妈，多次带着孩子去固定销售点买曲马多，一次就是二三十板。固定销售点定时定点供货，这些年来很少间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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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人口106万的醴陵市，是株洲代管的县级市，因盛产陶瓷、花炮而闻名。

三年前的一桩大案，让曲马多在醴陵当地几乎家喻户晓。

2013年，醴陵市公安局转战湖南、广东两省，成功侦破公安部“2013-501号”毒品目标案件，彻底摧毁了一个跨省贩卖盐酸曲马多和地西泮片的网络贩毒团伙。

该案共抓获涉案嫌疑人10人，缴获盐酸曲马多3268100粒，曲马多注射液2000支，地西泮片15000粒，艾司唑仑片50瓶，扣押涉案车辆1台。

当时，一对史姓兄弟几乎垄断了醴陵的曲马多货源。

醴陵警方提供给界面新闻记者的刑事判决书显示，被告人史玉某为谋取非法利益，从网上以1.5元-2.5元/板的价格购进曲马多，在醴陵城区以5元-6元/板的价格贩卖给嗑药人员。为扩大业务赚取更多的收益，被告人史玉某在网上发布销售曲马多广告招揽客户，再利用淘宝网伪造虚假交易信息在网上售卖，取款后通过快递发往全国各地。

2013年8月28日，醴陵警方从史玉某租用的房间里发现赃物，包括83610板各类曲马多片、1000支曲马多针剂、和150瓶安定片。

此外，史姓兄弟还在醴陵大量发展下线，为自己售卖曲马多的药品。李林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他的曲马多大部分都是史姓兄弟卖给他的。而且李林也曾经帮助史姓兄弟贩卖过曲马多，一个月内就挣了四五千元，不过后来史姓兄弟被抓，他就再也没有卖过了。

最终法院查明，史玉某在网上贩卖曲马多的交易金额总计74万余元，销售的曲马多数量约350万粒。其下线遍及北京、辽宁、河北、黑龙江、新疆、广西等26省市，下线多达180余人。哥哥史庆某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弟弟史玉某被判有期徒刑七年六个月。

史姓兄弟被抓后，醴陵的黑市里曲马多货源一度紧缺，导致曲马多的价格从原本的6、7元每板涨到60、70元每板。醴陵某民警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他的线人前不久买到的曲马多，就要50元/板。

这些年来，醴陵警方一直在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整治非法贩卖曲马多的情况。

醴陵警方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当地一直都很重视禁毒工作，2016年，醴陵市公安局共破获毒品案件209起，抓获毒品犯罪嫌疑人113人，缴获各类毒品1521KG，治安拘留532人。此外，今年还配合珠海警方破获了一起涉及曲马多的部督案，不过相关细节暂时不便公布。

虽然，醴陵警方高压整治，但是界面新闻记者调查发现，在醴陵市区仍能轻易买到曲马多。近期，李林就在财富广场与卖家在一旁的角落里迅速完成了曲马多的交易。

界面新闻记者发现，在财富广场的窝点里，人和货是分开的，卖药的三毛在旁边游戏室驻点，把装有曲马多的背包放在小卖部冰箱下，顾客来了就会拿出来售卖。小卖部门口摆放有一台冰箱和一个玻璃货柜，里面只有少量的烟和槟榔，冰箱里的饮料也不多。到了固定的时间，前来买货的人却成群结队，一拨接一拨。

三毛已经有多年的曲马多贩卖史，在史姓兄弟还未被捕时，三毛就已在售卖，只是相对于史家兄弟的批量售卖相比，三毛一直比较谨慎。每次带出来的量都不多，就算被抓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定罪。

醴陵警方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他们已经掌握了该窝点的情况，之前在此处抓过一个人，不过身上只搜到空盒子，没有任何曲马多。

另一个位于醴陵四中对面的窝点，卖货的人一般藏匿某小宾馆的房间内，货物则放在对面小卖部里，交易的手法相似。

醴陵警方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为了安全，犯罪嫌疑人携带在身上的曲马多往往不多，卖完了才再拿一批。

此外，界面新闻记者在网上找到不少贩卖曲马多的人，他们均表示可以通过淘宝交易。在QQ上搜索0711也可搜到不少服用曲马多的交流群，里面也有购买曲马多的线上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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滥用曲马多，在醴陵的学生群体中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了，原因正是价廉易得。

何日辉告诉界面新闻记者，曲马多滥用问题，最早是从香港传到深圳的，慢慢再扩散到全国。最初被滥用是吸毒人员，作为毒品替代品。后来由于价格便宜，慢慢滥用群众中，学生成为“主力”。

醴陵当地某职校的学生阿林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在他们学校仅他所知的就有近百人长期服用曲马多，也有人食用冰毒等毒品，但是这些太贵了，学生买不起。

虽然曲马多相对价格便宜，但是一般长期服用者，每个月也要花费至少两三千元来购买，这笔钱对于学生来说不是小数目。

多名长期服用曲马多的学生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一般吃药的钱都是向家人要，理由多数是出去玩或者买复习资料。也有人向朋友借钱。“有女孩子为了吃药（不光曲马多）去坐台或者陪睡。”

李林和他的朋友还亲眼见证过曲马多引起的死亡。几年前，和他一起在网吧玩的朋友，在服用了三十多粒曲马多后，骑摩托车时突然抽搐，摔死在了路上。“当时我瘾也大，不过我才没那么傻，不会一次性吃那么多。”李林说。

由于曲马多成瘾后还会导致心理异常和人格改变，如撒谎、骗钱、脾气暴躁、不愿意与人沟通、自卑、自闭、自虐、自杀、暴力倾向等。多名学生表示，在学校里就曾发生同学因服用曲马多跟老师同学打架的情况。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警察说，在办案中就经常看到服用过曲马多的孩子在派出所跟父母对打的情况。

民警还告诉界面新闻记者说：“我们在街上经常能看到莫名精神亢奋的青年，去搜口袋准能找到曲马多。我们只能没收药品，批评教育后再喊来家长。”

想通了的李林不想再吃曲马多，想好好找份工作。

截至记者发稿前，李林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他已经离开醴陵外出打工，不过发现家里的表弟已经服用曲马多一年多了。“我要让弟弟戒掉，不能再走我的老路。”

（应被访对象要求，文中的李林、阿林、三毛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