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事人，若在地图上寻找，可在湘北、鄂以南、洞庭湖西处角隅上，发现一个名为“华容”的小点。那个小点事实上有一座县城，安顿下几十万人。千百年间，孕育出一方习性和乡音。我正是在这个小点上成长到17岁的。

县域在春秋时属楚国境域，传闻范蠡葬于此，县里曾有范蠡墓、墓碑和石雕翁仲灵兽。县志记载，华容建县始于西晋太康元年（280），历史上曾属巴陵郡、武陵道。县里很少年轻人知道的是，建国后华容县所属地也经两易，1962年由原属常德专区改属益阳专区，两年后划归岳阳地区至今。县城1642平方公里，多山，横越县城的河名为沱江，沿着这条河，我的渔夫姑爷爷曾渡舟至洞庭湖。

像你见过的每一个南方县城，城区之外的风景定是好的，山水清秀，大片农田风里铺展，绿或金黄，色泽柔润。我对四季的印象根植在家乡记忆里，县城时节比大城市分明多了：三月风暖熨耳，燕子划破天；夏栀素荷，蛙声田田一片；秋雁南归，霜降落木；岁至深冬，大雪簌簌。

县城最好时节在五月。这时随便走进一户人家，桌上都有个盛栀子的搪瓷杯。碧绿叶子捧着花，开了花的，花瓣舒展，洁白柔软，玉瓷般温润。没来得及开的花骨朵儿，花瓣裹着蕊，萼管勾出青绿边沿，呼吸里清甜。

五年前北上念大学，家乡四时只剩冬夏，等到毕业在外地工作，家乡就只剩隆冬了。诗里说“客里无宾主，花开即故山”，那是安慰人的话，漫长时间跨度里，唯有三两闪光时刻。绝大多数时候，你我都是别处的异乡人，更让人赧于承认的是，你我也渐成了故乡他者。

我开始刻意强化自己身上的家乡印记，唯恐被抛弃。我反复同人提及湖南岳阳华容这一地名，家乡习俗和特性都尽力做到极致——湖南人最大特性还是在饮食上，在外就餐菜我一定要最辣，就等店主问“这么辣你能吃吗”时云淡风轻接一句“我是湖南人”。同行人的讶异目光，都是家乡予我的勋章。就算辣得喉咙生火嘴唇破皮，也给我咬牙把泪憋回去，吐俩字“不辣”。这，是一个湖南人的尊严。

湘楚之地喜食辣，辣是过程，鲜劲味美才是目的。但于我而言，辣早已等同我心心念念的家乡。味道与儿时成长记忆缠绕，足以撩动人心底最隐秘那点情愫。离家数载，思乡莫过于胃：软糯团子包裹的细碎肉末香干，细滑爽利的榨菜肉丝面，滋啦一声下热锅的脆糯豆煎，还有炭火上烤得焦香的糍粑……说想家，“想得掉泪”还不如说“想得掉口水”。

每至隆冬，家家户户都要腌腊鱼腊肉。腊肉一类咸干难嚼，难说好吃，家里小辈避之不及，长辈们却对其情深意切，这让幼时的我颇为费解。好在腌腊鱼同时，每天都有鲜鱼煮火锅，炉火上鱼汤炼至乳白，糍粑切条下锅，糯米煮得松软，融入鱼肉鲜香，一咬软糯，鲜鱼香四溢，咕噜噜汤泡中，舀几勺汤下肚，胃连着肚子也热乎乎，这是记在胃里的年前隆冬记忆。

糍粑是属于冬天的食物，这种熟糯米捣制的食物有许多种吃法：切块下火锅，煮得软烂；蛋液翻滚一圈，油锅里煎成闪光的金黄。我最爱的还是烤糍粑，把这白玉似的“小砖”放炭火上，慢慢烤。待它像气球一样鼓足了气，就从中间掰个小口，洒上细砂糖。接着烤，火把一粒粒砂糖融成水，渗入糍粑里。当空气里洋溢着蘸糖的焦香时，糍粑也就烤好了，咬一口，焦脆外衣里糖水甜蜜、糍粑香糯。

除了糍粑，芝麻豆子茶就是家乡隆冬更深刻的记忆了。春节走亲访友时，常常是刚落脚，女主人就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豆子茶迎了上来。沏茶的芝麻是主人细心择好的白芝麻，用自家铁锅炒得焦香。沏茶的豆子一般是黄豆，洗净炒熟晾凉后，嚼起来干脆。佐以细磨的姜丝，洒几片鲜嫩绿茶叶，撒点盐，或糖。

原料用碗乘好，再拿刚从煤炉上取下的炊壶，壶嘴对准碗，冲里一浇。浓郁麻香、姜丝辣香、嫩毛尖清香、霎时腾一声随白气扑在脸上。一碗鲜美爽口的芝麻豆子茶也就泡好了。唇齿间，毛尖清香回味悠长。泡软后，豆子心仍焦脆，姜丝段段，一咬，清辣四溢。

喝芝麻豆子茶有个小秘诀，像乡间人筛稻谷一般地轻轻转着碗，沉碗底的芝麻、豆子、姜丝就会浮上来，传说中的“筛茶”便是如此了。

芝麻豆子茶辛香中，大人们有囤了一年的话要讲。父慈子孝，亲朋和睦，正如这年里他们对家庭的所有设想。阔别一年的重逢时光，亲人们都格外珍惜，没有诉苦抱怨，所有人都尽力呈现最好的一面。

言语间茶雾氤氲，世事慈柔。大人的茶，自然喝得慢一点。小孩子呢，茶一来，立马呼呼吹散热气，小口小口抿起来。喝完了，想再来一碗，怕是不行的，再喝中饭就吃不下了。小孩子不高兴噘着嘴，嘴角还沾着芝麻。

春节记忆是红，鞭炮地上跳跃炸出火红碎屑，家家门前贴着红对联，大红灯笼高高挂，每个人的脸也被映得红润，喜庆洋溢，记忆里一片氤氲的红。如今春节，家家户户对联还在，大红灯笼却寥寥。街道治安好了，最富烟火味的小摊小贩难找了。年味似越来越淡，却因外出工作求学，“年”更有了团圆的味道。

外面大千世界飞速运转，我的县城老家也迈着沉缓步子拖沓向前。每年回家都能发现县里的改变，沱江边修了个大型音乐广场，半条步行街的店面更新换代。县城里三趟公交已经增到了七趟公交，原有的公交又改了线路。姐姐放养过一条鱼的护城河早被绿藻覆盖。

家乡的一切改变都让我不适，我也还是笨拙守护着我的家乡归属感——这里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它平凡、向善、懦弱，也有些微丑恶。它生生不息，送走一代又一代心高气昂的年轻人，又安放着他们的童年记忆。它的好，要远一点才看得清楚。

我越是离开你，就越是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