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炮和金牛都是在15岁辍学出去打工的。

15岁是国家法定上完义务教育的年纪。我猜想要是没有互联网，不管是来自塘红乡的三炮还是三块石村的金牛，读完初中挣钱养家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宿命。

对于这个现象，三炮的四叔是这么解释的。他说山里的村子耕地面积少，人均不到四亩地，想挣出来口粮都不容易。这让那里的人显得都有些短视——从爷爷辈起村子里就没有过高中毕业生。即便是孩子非常争气上了高中，以当地的教育水平来说，命运也不会有什么质的改变，家里只不过又多了几年学费和一张需要喂饱的嘴。

但年轻的荷尔蒙不会因为贫瘠的土地而停止分泌，反而有限的机会让旺盛的荷尔蒙变成了强烈的表现欲，借着手机摄像头，在大江南北烧成一股股熊熊热焰。

我想这应该就是乡村网红的源起——互联网给他们生活带来的改变显而易见。

做短视频三年，三炮给家里重新做了装修，让他最得意的是每间卧室都装了空调。当初被三炮喊回老家一起拍片子的兄弟们，个个也都有了玩改装车这种爱好的资本。按四叔的话说，这帮孩子一年时间能挣出他们一辈子的钱。

直播发展的速度更加惊人。金牛做直播只有一年，就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安空调的，“玩直播能挣钱安空调”也成了金牛跟别人安利直播软件最具说服力的说辞。我们拍摄的前一天，金牛刚提了自己的新车，接我们的时候，后座的塑料纸还没来得及揭开。这些实实在在的变化，不停震撼着村里人的价值观。

至少目前为止，三炮的兄弟们——表哥、大表哥、酱爆都认为自己当初跟三炮回村子拍视频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尽管一开始做这个决定还是蛮有风险的，毕竟表哥已经跟着模具师傅学了两年，将来走运的话很有可能开家自己的模具厂。

对村里的父母辈们来说，互联网直播这个东西有点看不懂，他们大多还在用功能手机，“手机那边的人”无缘无故地给自己孩子送钱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就像金牛的妈妈至今仍然觉得做直播是个“跳板”，金牛应该找一个更稳定的去处。而金牛的爸爸拿儿子的旧手机试着下了个直播软件，结果满屏漂亮姑娘唱歌跳舞让老爷子感觉更加费解，还有些辣眼睛。

坦率的讲，三炮拍短视频的门槛要比金牛直播高，因为三炮的短视频需要团队一起合作才能实现电影分镜头式的质感，这也是他们视频的最大特色。

虽然制作堪称精细，但内容本身却出乎意料的随意。三炮团队的所有表演和台词全靠即兴发挥。拍摄和剪辑则都是大表哥一个人在手机上完成的。以至于我们的剪辑师因为这个片子成了大表哥的路转粉。据大表哥说，自己之前完全没学过，顶多看过一些周星驰的电影，全凭感觉剪的。那只能用天赋来解释了。

当然，金牛也并非一直是个独行侠。如果没人帮他想点子，维持每天大剂量的直播也几乎不可能，他爸爸就是他直播背后不能少的人。

在金牛带着我们主持人去捕虾那部分，镜头里不时露出金牛爸爸的身影。后来金牛解释说，在田里，爸爸基本上就是自己的GPS，哪里有龙虾哪里有黄鳝，老爷子看一眼就全清楚了。拍摄结束，我们大包小包拎着设备往回走时，回头还能看到金牛爸爸一个人在田里乐此不疲地到处指“这里是龙虾窝”“黄鳝窝”……

从早上吃粉开始策划到第二天中午上线，三炮的视频连拍带剪总共就一天时间。片子一发，粉丝反响很热烈，几分钟时间就有了90万的点击，几千条留言，看得旁边的主持人很是羡慕：“啥时候我们箭厂的片子也能达到这个效果？”

确实，三炮整个团队的状态让我们很是羡慕：在悠闲的乡村里，每天拍拍片子、飙飙车，肆意挥洒荷尔蒙，看上去感觉我们奋斗苦求的理想生活被他们轻松就实现了。但实际上也不尽然，焦虑肯定还是有的。

我们在广西拍摄的两天，三炮加起来总共只睡了四五个小时而已。片子里他满不在乎，现实里却很较真，不盯着大表哥剪辑他睡不着觉，俩人脸上因此总挂着硕大的黑眼圈。享受互联网带来关注的同时，他们也明显感觉到了随之而来的竞争压力。

三炮最受不了粉丝在视频下留言说他江郎才尽，我感觉这似乎也是他内心最大的恐惧。金牛也是一样，害怕被超越，害怕被遗忘，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大的噩梦。他的应对办法简单直接，就是直播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他希望粉丝想起他的时候，他随时都在。

对于金牛超长的直播时间，家里人多有抱怨。

妈妈心疼金牛，觉得虽然不用出门打工了，可起早贪黑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爸爸晚上喝点酒也少不了发几句牢骚，抱怨金牛不务正业；女朋友也对现在的状况不满意——打电话不接因为会耽误直播——找他最方便的方法还是进直播间。

而金牛自己，则觉得有些孤独，曾经的朋友没有时间聚在一起，网络世界的朋友只要一关掉直播就会烟消云散。这种空虚感三炮也感同身受。他说感觉朋友越来越少，有的忌惮他的名气，有的是没有时间维系，更多则是没了共同语言。

都说互联网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拉得越来越近，但显然在现实生活里，真实的人际关系却总让三炮和金牛为难。

剪完片子，我们拍摄团队聊起三炮和金牛，每个人的感受都挺复杂。

他们很勤奋也很拼，但从未停止对未来的焦虑；在虚拟世界他们可以折腾得风生水起，可一回到现实，面对父母和朋友又总觉得无力。

不过，这何尝不是网络时代的共同困惑呢？一张交织着物质、娱乐、热闹、焦虑、孤独的网，不仅连接起了每个人，甚至开始传递起相同的情感体验。就连我们想象中的远离喧嚣的农村也不再是宁谧田园，也被它以一种更加复杂的方式改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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