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皆求何时了:欲壑难填的“新美国梦”

永不满足,是出于虚荣,还是恐惧?

2008年,“轿车鲍勃”(Limo Bob,真名叫罗伯特·詹姆斯·斯特劳瑟,美国著名汽车大亨——译注)在芝加哥的办公室里。他有一辆100英尺长的大型豪华轿车,作为“世界上最长的豪华轿车”被列入吉尼斯纪录。

什么是阶级?它是那种可以借助外科手术植入到我们身体里的东西吗?是否我们购买的每件商品,无论其大小或贵贱,都会将我们符号化?假扮一番那些在财富及名望方面均远超我们的人,是否是一项迫不得已的需求?这是否与权力有关?

在《财富一代》(Generation Wealth)中,劳伦·格林菲尔德(Lauren Greenfield)以一系列摄影作品为引子,带领我们领略了一番当代美国人心目中错综复杂的阶级观念,读者或观察家们想必会被无尽的空虚感压得透不过气来。是的,这个矛盾就是故意造成的。该书依次追溯了“买买买”、名人崇拜一直到所谓尊贵享受(dynastic comfort)等一系列现象,总之在这个世界里金钱就是一切。甚至连一个年仅12岁的洛杉矶女孩也会成天叫嚷着如下的恶俗话语:“可我想拥有全世界;我想要设计师款的服饰;我想永远幸福,永葆青春……我什么东西都想要最好的,”或者说,我想拥有我想要的一切。

2012年的某个周六晚上,一名VIP客人在人满为患的Marquee夜总会上抛洒钞票取乐,一时“钱如雨下”。该夜总会位于拉斯维加斯,是美国著名夜店之一。

在书的导论里,格林菲尔德强调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冲动。放眼四周即可知道,它几乎无处不在。格林菲尔德表示,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加不平等且不民主,“财富的符号倒是深入人心。”对每一个男性、女性以及儿童来说,作为其终极目标的“新美国梦”,便是过上一种挥霍无度的生活,或至少是表面如此。

这部著作发人深省,其主线由热望(crave)、商品化(commodify)与消费(consume)三个关键词串联起来。我们将会在书中遇见的人群包括:物质女、初识浮华的明星、假装在迪士尼世界当王子的人、“保妥适”(Botox,一种注射类药物,透过肉毒杆菌的作用来瘦脸——译注)宝贝、疯狂节食的模特、业余钢管舞爱好者以及专业的性挑逗类节目表演者。在此女性的角色几乎与宠物无异——被当作炫富手段。那位愁眉苦脸的伊梅尔达·马科斯(Imelda Marcos,菲律宾前总统夫人,也有涉足政界,媒体形象多为愁眉苦脸,以生活极度奢华而闻名——译注)也在讨论之列。凡此种种景象,均体现出伴随精神自渎(spiritual prostitution)而日益高涨的自我怨恨情绪。就书中对阶级的刻画而言,性剥削是故事主线之一,其背后所潜含的见解表明:女性于无意识间(有的人是有意识地)沦为了一个残酷体制的“吉祥物”;她们象征着贪欲以及专门用作炫耀的财产,且生来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21岁的克莉斯汀娜在沃尔玛做药剂师,她正乘坐公主马车前往参加婚礼,马车由6匹白色矮种马拉动,并配有一名马车夫。摄于2013年,地点为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迪士尼世界。

前文提到的那位12岁女孩名叫安妮卡(Annika),她迫切地向母亲提出各种要求,想要从母亲身上尽可能榨取她能够得到的一切:“我有时会觉得很恼火,”母亲说道,“因为我觉得她似乎打算没完没了地朝我伸手要东西,而且不带一丝悔意。”杰奇(Jackie)是大卫·西格尔(David Siegel)的第三任妻子,后者算个小有名气的土豪。他们曾在佛罗里达州兴建了一处占地9万平方英尺(约8400平方米)的豪宅,取名为“凡尔赛宫”,并以此而知名(读作:出丑)。观者很难避免把杰奇看成是法国王后玛丽·安托万(Marie Antoinette)的某种廉价版本。根据照片上的文字说明,杰奇做过四次隆胸手术,戴着极尽奢华的钻石与蓝宝石项链,其中还引用了她的一句话:“钱是永远不嫌多的,胸是永远不嫌大的。”全书最让人反感的照片之一可能属于杰奇的女儿维多利亚(Victoria),她同样只有12岁,站在一幅父亲的大幅画像前面:他穿着一袭王室长袍,身旁的镜子里映照出头戴王冠的杰奇。然而维多利亚18岁的时候就因为吸毒无度去世了。

此书堪称一本奇书,看了的人大概不会有多少能继续保持乐观。《财富一代》的另一亮点出现在讲述冰岛民众的章节,他们在经历过经济形势的跌宕起伏之后,决心彻底调整心态,过一种极简主义的生活。不幸的是,在美国人这边,与不加反省的贪欲及饕餮相对立的仅有一名后来改过自新的华尔街交易师山姆·波克(Sam Polk)的故事。他成长于一个下层中产家庭里,凭一番努力取得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位,在这个金融圈找了份工作。有段时间里,他一度被金融行业互助会(financial fraternity,风行于美国的志愿组织之一种,其功能约等于某行业的同业公会——译注)里的人们弄得目瞪口呆——“他们用着钱夹子(money clips,一种设计简洁的钞票夹,其中仅能放置少量钞票和信用卡,中国国内不甚普及,一般不特别区分钱夹和钱包——译注)……掏出来的时候都是一叠一叠的大额钞票。”他逐渐意识到,纵然坐拥360万美元的年终奖,自己却“从未帮助过他人。”为此,他辞掉了工作,搬到洛杉矶,创立了一个名叫“干杂之舟”(Groceryships)的非营利性组织,以帮助那些生活在食物沙漠(food desert,美国某些偏远的地区及农村由于远离大型百货公司、超市、购物中心,不易以合理价格买到新鲜食物——译注)的母亲们。在经历完这趟过山车一般的阶层起落之后,波克表示“贫困的人们要活下去都得费尽全力,几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创造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平等文化。”

65岁的瑞士出版业巨头约格·马夸德(Juerg Marquard)与他47岁的妻子拉奎尔(Raquel),旁边是过继来的女儿比安卡(Bianca),现年21岁。时为2010年,他们一家人正在瑞士小镇圣莫里茨(St. Moritz)度假,下榻于当地著名的地标“巴德鲁特皇宫”酒店(Badrutt's Palace)。2005年时,马夸德还曾在一个瑞士本地版的《飞黄腾达》节目中扮演过类似于特朗普的角色。

我们可以从这本揭露了阶级现实的书中学到哪些东西?从各方面看它都不过是老生常谈而已。格林菲尔德谈到的这些主题虽然是眼下的,但严格说来并非全新。当我得知小安妮卡的想法时,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1932年的电影《疤面人》(Scarface)里由保罗·穆尼(Paul Muni)扮演的那个角色。这个人会买很多贵重的服装,勾引老板的夫人,更依靠打打杀杀一路登上某犯罪组织的首领位置;当他向自家窗外望去时,他看到的乃是自己心目中的“美国梦”,外面的霓虹灯闪出一行大字,“世界是你的。“这种贪得无厌的欲望在西方文化里几乎等同于幼稚的举动或是未经教养的原始冲动。如果说1990年代令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住着一个小孩”,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说2000年代则造就了一种彻底“巨婴化”的大众文化。此前某些尚且为无意识的热望,现在完全成了本能式的饥渴。

美国的阶级体系正催生着一种全新的、更加僵化的社会分层。社会流动性全无改进;成年人与小孩的角色竟然完全倒转了过来。这种对青年人的尊崇可以追溯到“咆哮的20年代”,于60年代的嬉皮士狂潮中又故态复萌,目前它已抵达某种临界点,成年人所推重的理性与自律等价值几乎被彻底抛弃。“迟来的尊崇”不复存在。

39岁的弗兰克·瑞恩(Frank Ryan)医生经常为名人动各种手术,图中他正在准备为43岁的女星莎农·特韦德(Shannon Tweed)注射“保妥适”,她早年没少跟各路公子哥鬼混,后来成为Kiss乐队主唱基尼·西蒙斯(Gene Simmon)的夫人。

格林菲尔德的这本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向1950年代后期的著名作家万斯·派卡德(Vance Packard)的两本畅销之作致敬,这些书曾经影响过数以百万计的人。其中一本书名叫《地位猎手》(The Status Seekers),1959年登上畅销榜,另一本书出版于1989年,名叫《富可敌国:富到何种程度才算过头?》(The Ultra Rich: How Much Is Too Much?)。在第一本书里,派卡德将那些热衷于追求地位的人描述为一群“时时处处都想要竭力去表现自己坐拥上流享受的人”。他指出,社会分层的强化赋予了美国人一种独有的特质:成天想凸显自己是“天选之人”,以此把自己和那些“未蒙拣选之人”区分开来。

美国人一直以来都信奉如下的神话,即他们彻底打碎了英国人那种僵化的阶级体系,然而他们所做的也不过是用一些物质化的符号来标榜自己的社会地位,这么一来反倒强化了阶级体系。阶级在美国并非——也从未——单单与收入水准相关,它实际上是一种世代相传的条件。这就是说,小孩传承的并不只是其直系亲属的阶级地位;这种条件是一整套的阶级符号,分别对应着富裕与贫困的阶层,富人春风得意,穷人则战战兢兢。我们对所谓“中产阶级”引以为豪,认其为美国社会的最典型人群,为我们带来稳定性与道德标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个阶级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它既不稳定也谈不上是道德标杆。派卡德对这种中产生存状态的揭露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写道:“所谓中产,不过是一群做作、狂妄、虚伪而阴暗的人。”在此,他援引的是英国前首相墨尔本子爵(1830年代前期在任)的话。墨尔本这番话的要点是,中产阶级是一个受到他们自身的价值观之形塑的人群,因为他们在不断地拼命挣脱原有的地位,拼命往上爬。

里尔·琼恩(Lil Jon),33岁,大方晒出自己豪掷5万美元打造的铂金和钻石牙套,照片摄于2004年“灵魂列车”音乐奖(Soul Train Awards)。他是一名说唱歌手,兼任制作人和DJ,曾与Snoop Dogg、Ice Cube、亚瑟小子以及“小甜甜”布兰妮等多位知名歌手合作过。

美国人从未认真拥抱过社会平等。他们向来很鄙视那些哪怕只是碰巧掉了队的人。喜欢“摆阔”的不止有德州人;相当一部分纽约人同样热衷于各种虚伪文饰之事——最佳的例子莫过于那位在第五大道上修了间类似于路易十四住所的宫殿式建筑、平素傲慢无礼且不通人情的地产商,他后来还当上了总统(指现任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译注)。”他通过吹嘘自己的伟大来赢取选票,“格林菲尔德写道。从历史来看,阶级通常呈现为极尽铺张的炫耀行为,或是为自己出身名门而傲气冲天;而下层阶级则想着通过模仿这些上等人来寻求自我表达的手段。(这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设计师风尚与各种山寨产品总是如影随形。)格林菲尔德也谈到了说唱歌手里尔·琼恩和他那价值5万美金的钻石牙套,这也从另类的角度相当准确地捕捉到了美国人人格中的一个面向:200年前到访过美国的弗朗西丝·特洛罗普(Frances Trollope,英国小说家、散文家,以对美国人日常行为习惯的深入刻画而知名——译注)就曾不无讽刺地表示美国人都是一群爱好自吹自擂的人。

这里要传达的信息在于,美国人自古以来就对自己的阶级身份感到强烈不安,且至今没有任何改善迹象。这群人没完没了地担忧着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他们不停地“买买买”,不停地“晒”,他们的一切谈资都指向着这样一种焦灼的努力,想要证明“我好歹是个人物”。

(翻译:林达)

来源:aperture

原标题:You Can Never Be Too Ri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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