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含大量剧透，请谨慎观看。

文 | 亮哥

在中国类型片导演领域，忻钰坤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4年前的《心迷宫》横空出世，一举夺得了豆瓣8.6的高分，这是一个国产电影历史上极其少见的分数。

片子投资只有170万，质感粗粝，却已经看出了他对现实主义题材的把控力。

这种把控力更多体现在故事上——多线叙事、回式结构、封闭空间下的戏剧张力，三个维度上的成熟度让《心迷宫》不像是一个年轻导演的处女作。

当然了，在类型片这个领域，中国导演对好莱坞成熟套路一定会有模仿在，但是单纯地模范，还是在模仿中有自己的魂，这里面有一个关键的区别。

忻钰坤的作品，是有自己的魂的。

今年4月4日即将上映的新片《暴裂无声》，也证明了这一点。

《暴裂无声》里，可以看到很多电影的影子：

片子中一个关键场景——山洞。哑巴父亲张保民抱着律师徐文杰的女儿，山洞深处传来一丝声响，张保民回头看。此时的镜头是望向山洞里的长镜头，幽深的山洞在画面正中心，里面是一片黑暗。

这里，对称的构图让人想起库布里克的单点透视镜头。

《暴裂无声》中多次出现单点透视，比如这个屠户背对着观众切肉的镜头也是一样：

人物在画面正中，镜头慢慢拉近，仿佛把观众拉向危险，一种压迫感迎面袭来。

除了库布里克，《暴裂无声》中更多的镜头语言是科恩兄弟式的。

光秃秃的原野、带着面具的小孩、迷茫的中年男子、破败的街道……各种大长镜头。

电影的前半部分仿佛就是《老无所依》的开头，被压制在荒凉的气氛里。

就连这个发生在农村的故事，也像《冰血暴》一样，迷雾重重，人与人之间充斥着暴力和偏执，每个人都绝望地活着。

暴力镜头干脆不拖沓，胖子把哑巴父亲压在桌上，哑巴抄起碎骨头就插进对方的眼睛。

电影里的富人——煤矿集团老总昌万年的出场，就是一个嘴部的大特写，一口咬下半个西红柿，汁水四溅。后面他的很多次出场，也都是先从他吃的食物开始，满桌子的羊肉，大口大口地咀嚼，肉汁顺着嘴角流下来。

姜武演的这个贪婪的商人，是电影里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角色，对此，生猛的镜头语言功不可没。

除此之外，片子最后，哑巴张保民独闯矿业集团总部大楼，单枪匹马大战数十个保镖的那场戏，也很容易能看到《老男孩》的影子。

不过，相比老男孩里的平移镜头，《暴裂无声》中的镜头调度更灵活。饰演张保民的宋洋出演过多部徐浩峰的功夫片，武打的底子相当了得，这场打戏拍得也是游刃有余，行云流水。

观影过程中的这些熟悉感，确实给了亮哥很多惊喜。

但亮哥想说的是，忻钰坤绝对不是一个只会剪切拼凑经典电影的导演。在所有这些场景和镜头语言的背后，藏着电影的一个极其关键的概念——

那就是“无声”。

豆瓣上有人用三句话来概括这部电影：上层失态，中层失德，底层失语。

表面上来看，这个电影确实用三个代表性的人物来塑造了中国社会的三种阶层。

上层代表昌万年，煤矿集团老总，开着悍马车，抽着雪茄烟。对别人的死活毫不关心，用血腥手段打压对手，用钱收买律师为自己开罪——他的脑门上就写着“贪婪暴戾”四个字。

中层代表律师徐文杰，身为帮恶棍昌万年洗脱罪名、掩盖证据的“白手套”，他精致的眼镜背后，是被人左右的无奈和无法挣脱的罪恶感。在电影里面，他基本上出于任人摆布的状态。

而底层人物张保民，最有趣的一个设定就是，他是哑巴。片子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任何一句台词，一切的表演都要靠表情和动作完成。

丢了孩子的他，除了亡命的奔跑和打斗，连一句“我儿子丢了”都说不出。

但是透过表面的阶层划分，实际上三个人都处于“失语”的状态。

昌万年看上去权势熏天、一言九鼎，实际上他说的话没有左右任何人。

在故事里，他节节败退，发出的一切指令都没有实现，想掩盖的罪恶也没有掩盖成，就连最后绑了张保民，也被后者逃脱。表面上充满力量，实际虚弱不堪。

徐文杰更加明显，身为中层，他本应该是左右逢源，两面三刀的。但在电影里，他的台词却少得可怜。一面被昌万年威逼着交出证据，另一面被张保民用短信牵着鼻子走，他谁都保护不了。

反而是底层哑巴张保民，是电影里行动力最强的人。为了找儿子，他可以打跑昌万年的狗腿子，可以抢夺昌万年绑架来的小女孩，可以在昌万年的公司里杀个七进七出……

但是结果呢？他做了这么多，却没法挽救自己的儿子。甚至连儿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三个人，在凌冽的现实面前，全都是待宰的羔羊，全都处于“无声”的状态。

电影里反复出现羊肉和仰羊头的镜头。

羊，在中国的传统语境里，是被宰割的象征。在电影的开始，亮哥认为这羊就是张保民，但电影的最后，我才发现所有人都是羊。

更加明显的“失声”证据出现在两个地方。

一处是电影结尾处，张保民指引着徐文杰找到他的女儿，女儿醒来，徐文杰抱着女儿走过昌万年身边。这是电影的最高潮，但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另一处是昌万年和徐文杰二人被抓，在审讯过程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张保民儿子的死闭口不言，真相就这样永远被隐藏了。

《暴裂无声》这部电影，台词出奇地少，几乎关键的情节都是在无声中推进的。

这是否象征着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无声”呢？亮哥对忻钰坤导演的意图不敢妄加揣测，但不得不佩服他的这份力透纸背的贯穿力。

他没有简单地在说阶层矛盾，在他的电影里，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所以要说他是中国类型片导演中的异类。相比很多类型片导演把好莱坞风格模仿地惟妙惟肖，忻钰坤在风格之外，加入了更多更深的东西，加入了魂魄。

所以尽管《暴裂无声》的故事上依旧有瑕疵，但看完电影，亮哥依然半天回不过神来，走出电影院时，户外满眼的荒凉景象，心里也跟着荒凉起来。

更为电影加分的，是那些超现实的神来之笔。

当徐文杰的女儿被绑到山洞里时，张保民的儿子从山洞深处走了出来，带着小女孩走出山洞，走上山坡，俯瞰着那个被采矿业主宰的城市。

当所有人以为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的时候，徐文杰却从山洞里抱出了另一个昏迷的小女孩！

故事在这里转向了超现实的方向。最终，小女孩的魂魄回归身体，她苏醒了。

这经历了死生的姑娘，是否能洗清这世间的罪恶呢？我希望是如此。

但洗清的前提，是让一切都崩塌。

电影的最后，是另一个超现实的场景：张保民背对着大山，后面金字塔一般的大山轰然倒塌，尘土掩来，遮天蔽日。

山崩之下，无人能够生还。

但也许唯有让一切都崩塌，希望才能生长出来吧。电影最后的轰然巨响，终于让这个沉默的世界，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