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六畜兴旺:田园里没有牧歌

罗金倩的摄影作品《六畜兴旺》去年在平遥摄影节展出,并获得优秀摄影师奖。与许多沙龙式的摄影作品不同,这组照片借助手工制作的大型道具将“现实”与“记忆”糅合,但并不精巧,画面始终萦绕着一种稚拙又忧伤的气质。

作者 | 匡达

编辑 | 李响

电话拨过去的时候,罗金倩正在家中,背景里还有与母亲对话的声音。故乡与家人正是她最熟悉的拍摄主题。而她略带广西口音的普通话则使得这次采访偶尔需要停下来确认一些词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交谈,她十分坦诚且表达欲旺盛。在罗金倩的儿子眼里,妈妈是一个浪漫、有追求的人,虽然日常生活会有点脱线,偶尔聊天跟不上节奏。但一聊起摄影,她的话匣子就立刻打开了。罗金倩的摄影作品《六畜兴旺》去年在平遥摄影节展出,并获得优秀摄影师奖。与许多沙龙式的摄影作品不同,这组照片借助手工制作的大型道具将“现实”与“记忆”糅合,但并不精巧,画面始终萦绕着一种稚拙又忧伤的气质,它吸引我和同事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反复观看,依然有所触动。

回不去的故乡

故乡是许多创作者的灵感源泉,罗金倩也不例外。虽然仍在柳州工作,但距离故乡广西德保县都安乡依然有千里之遥,平时并不常回去。那个远方的壮族村庄是罗金倩出生和成长的地方,直到考上大学才离开。在思乡情绪的推动下,她从2016年开始数次返回故乡,希望以“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记忆,对故乡进行影像采集和回望。

但在几轮拍摄之后,罗金倩发现记忆里最美好的那些牛耕田、马拉犁的景象已基本在田野中消失。眼前土地荒废,青壮年逃离,牛马已经被现代工具所取代,鸡鸭鹅狗都很少见。“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传统农耕时期关于富足、安宁的意象,已经满足不了现代农村人对于幸福生活的想像。

此刻普通记录式,观看式的拍摄并不能表达她内心的乡愁。这种与故乡的距离已不仅是空间和时间上的,也是承载着社会变迁。记忆中的故乡已经消逝,如何用影像表达此刻的感受?

罗金倩说“当我意识到传统的农耕符号差不多在土地上消失,意识到‘六畜兴旺’已经成为过时的美好想象,看到人们对土地、土壤的野蛮掠夺,萌发了利用假动物去填补土地上‘缺失的温情’的想法。并希望把假动物放置在故乡现实的场景中,用虚和实,表达我对农村及土地的一些思考。”

从“造相”到“照相”

一直以来,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他的现实性既是特征也是局限。现实性的属性既是力量也会对创作的表现力造成阻碍。将虚拟意向的道具添加到真实的场景中并不是一个解决这种问题的新的手段。

大约在40年前,法国的摄影师贝纳尔·弗孔就用很多人体模型完成了这样的创作。弗孔的方式同样是先行划定场景,安排情节,设计人物,拍下照片,完成一个自己创造的世界,他用经过精心打扮的人体模型来还原出一个个存在于他的童年记忆中的场面,同时,他还在这种场面中加入真人的少年,将幻想与记忆融合在一起。因此他的作品被视为当代摄影从“照相”走向“造相”的典型。

同时从评论家的角度来看,当在罗兰·巴特在谈及摄影和绘画时说:对比起来,油画可以有一个背面,却没有内部。绘画只能通过平面的模拟,即错觉模仿三维的真实世界,摄影的情形恰恰是照片即使没有背面,但是的确拥有真实的内部。而约翰·伯格在题为“现象”的文字中,反复说明摄影一个叙事的独特之处,包括歧义性、瞬间性和非连续性。也就是说,摄影是回顾性的产物。伯格将其引申到人的记忆和反思。记忆不是由类似影视回顾那种方式构成,而是由无情的消逝了又时而在意识中浮现的片段构成。这样看来,参照绘画性和电影的连续性,摄影在回忆现实上,拥有了专属的现实的深度和时间线性的长度。同样是将装置置于画面当中,40年后,罗金倩的影像将摄影从“造相”引回“照相”。这种并不深邃的原生场景、人物和稚拙“虚拟”的植入,产生出一种比现实更现实的神秘的生命力。

动员全家拍照片

在罗金倩儿子韦屹巍的印象里,知道妈妈在着手拍摄故乡是高中的时候。外公当时在帮妈妈做一些道具,反反复复做了很长时间。提起做道具,罗金倩的父亲说,当时女儿找他做一些牛马猪鸭,他感觉做的挺粗糙,想搞得再精致些,但女儿说不用,一般般就好。其实在找父亲做道具之前,罗金倩已经尝试在网上找一些仿真六畜,但它们做工太好,放在田地里太像真的了,这不是她要的感觉。或者用稻草?玩具?好像还是不对。直到后来,她想起在过年的时候,看到爸爸帮村里的壮剧团做舞台道具,做了几头狮子。一下子找到了感觉。

罗金倩与父亲
儿时的罗金倩

父亲在罗金倩心中是偶像一般的存在。“书法,画画,二胡,吹笛子……他好像什么都会,多才多艺,又高又帅。”小时候父亲教她画画,拍照,洗胶卷,晒照片,“那是13岁的时候,一台海鸥双反。”罗金倩语气肯定。父亲则笑称自己只是个业余美术爱好者,主业是农民。小时候生活比较困难,无法继续学业,但依然保留爱好。对于这一点,在韦屹巍的记忆里,就是家里老房子装修时,外公在墙上画的一整幅民俗年画。在罗金倩高中的时候,父亲还在土房子里给她办过画展,那段时间她考试成绩不理想,爸爸想找亲朋好友来看看女儿的画作,鼓励她振作精神。后来还带她去考美院,虽然没能如愿,去学了中文。但最后歪打正着,又绕回到摄影上。

除了父亲的帮助,儿子,母亲,弟弟,族人等都是罗金倩得力的助手和模特。韦屹巍因为母亲的影响也从小爱好画画。现在是天津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一名大二的学生。“拍摄也是特意等他放假的时候跟我一起去外婆家。”罗金倩语气中洋溢着幸福,“他要去扛东西,放道具,帮我涂涂抹抹颜料。”

在一张成亲的照片里,新郎是韦屹巍扮演的,新娘则由韦屹巍的表妹担当模特。另外一个舅舅和韦屹巍齐力把牛抬到田地里。“那天天气很热,地里有很多蚊子,大家在太阳底下拍了很久,我们几个当演员的已经很累了,但妈妈还在非常执着地坚持拍摄。”韦屹巍回忆道。虽然辛苦,但结果还蛮不错。另一张在大榕树下寺庙前拍摄的照片里,罗金倩的妈妈和弟弟负责打闪光灯,爸爸在里面舞牛头。村子里很多人都过来围观,看热闹。“像拍一部电影,很好玩。”而在拍摄一张杀猪场面的照片时,现场有很多村子里小朋友围观,即便是他们,现在也看不到这些场面了。罗金倩就现场抓人,叫小朋友们一起来边拍边玩。当地壮族人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都要去烧香、祭拜。村里有很多大榕树,大榕树里有小庙宇,里面的蜡烛一直长明。那天晚上拍照的时候正好有人在放烟火,于是就出现了一种古老和现代的对比。这张祭拜的照片气氛有点恍惚,又有点奇怪,也是罗金倩本人很喜欢的一张照片。

“我觉得摄影是一个求解的过程”

对于学中文毕业,后来一直在企业媒体做编辑的罗金倩来说,摄影一直是她的业余爱好。从爱好者慢慢成长起来,罗金倩说:“我觉得摄影是一个求解的过程。”在不断尝试探索的过程中,逐渐接近那个答案。在《六畜兴旺》这件作品里,她用影像的方式表达了在城市化进程中,个人对农村现状的一种担忧和困惑。对于她来说,很多问题摄影是无法解决的,只能提出问题,或者做自我表达的一个出口。

有一年回家,她发现村子里连狗吠声都没有。父亲说村里的狗经常被人偷走贩卖到外地杀了吃,所以现在村里人也不怎么养狗了。后来要拍《六畜兴旺》,有一张是关于狗的,她就把道具狗吊在树上。小时候也见过村民这样杀狗,吊在大榕树上。“这个情景在我脑海里,一直印象很深。我就想,如果要拍狗,我一定要这么去拍。拍它的忠诚被人虐杀,表达现代人的冷漠无情,而不是拍狗很可爱的样子。”罗金倩说。

“在许多的书、诗和谚语中,为我们描述了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农民曾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土地,并在天人统一观指导下,让土地轮耕、休耕,以保持土地的肥沃,进而形成一套系统宏观的认识模式、修身养性的精神生活及感悟生命的宗教文化。”罗金倩在自述中写道,“但是这一切,正在如今的农村悄然失去。 土地早已失去了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被人们赋予了更多的期许和索求——土地亟待养活更多的人,更多的人也希望通过土地,改善生活质量。 ” 父母曾告诉她,土地是需要滋养的。以前种地,冬天荒,春天种,土地就保养得比较好,不需要那么多化肥。现在人种地恨不得土地分分钟都要有产出。对土地无休止的掠夺。现在土地灌入化肥、化学杀虫剂、除草剂……又有污染。“我对我们生存的环境有很多担忧。”

罗金倩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是去香港巴塞尔看展。虽然“有很多语言障碍,一些作品也不太看得懂”。但她依然觉得有很多收获,抛开摄影,各种各样的表达方式,作品呈现的形式,有很多灵感可以吸取。其实从罗金倩的摄影作品中也能隐约看到一些当代艺术在方法上的影响。不管下一站是哪里,罗金倩都仍然奔波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

对话罗金倩

界面影像:你记忆里的故乡生活是什么样的?

罗金倩:我小时候经历的是7、80年代的农村,那时村里没有电视、电脑、电话,村里人早上起来去干农活,放牛放羊,喂养鸡鸭鹅,很热闹。傍晚,天色渐暗,一群群牛羊归来,炊烟袅袅。蟋蟀和青蛙“呱呱呱,唧唧唧”地叫起来,牧牛人喝牛的声音,牛蹄踩在路上的哒哒哒声……都很亲切。这绝对是我小时候对故乡的最美好的感觉。

界面影像:制作动物道具的灵感是来自哪里?

罗金倩:我去连州听讲座,听到老师讲杜塞尔多夫的克劳迪娅·法恩坎帕拍摄的一组照片《盔甲》,他从“在场”与“缺席”的角度来解读。我突然明白了,我之前一直想拍印象里那种猪肥马壮、六畜兴旺的故乡,拍的时候才发觉农村饲养六畜的已经不多,当我走遍故乡的各个角落、千辛万苦才拍到的有真六畜的情景,其实与它们正在渐渐消失的现状是背离的,这也是我认为之前拍摄不成功的原因。老师说《盔甲》这个的作品,虽然里面没有人,但是用拍人像的方式拍盔甲,观众看起来就好像有人在里面,就会脑补里面有人时的样子。我这才知道,我应该去拍“缺失”。而拍缺失,空空如也的土地当然也不能说明六畜的缺失,应该拿一个东西,拿一个情景去代替,那么假动物,是最好的“说明”。

界面影像:创作的动力是什么?

罗金倩:我觉得自己天性敏感,喜欢抒发对事物的看法和内心的感受。我学的是中文,以前喜欢写散文、写诗歌,能发表到杂志、报纸上,很有存在感。后来玩摄影,也经常在一些摄影比赛中获奖,亲朋好友们、我认识的很多老师们对我的鼓励,也激发我不断思考求新,突破自我,不断努力对一些问题做更深层次的思考。

界面影像:为什么会选择摄影?摄影与其他的表达方式对你来说有什么不一样?

罗金倩:初中的时候我对着镜子自拍,其实就是想对着照片画自己。可是画了很多次,都不满意。上高中、大学以后,用相机变得越来越方便,到哪里去玩都少不了相机,拍了照片自己看,展示给别人看,都是对自我的一种认知。到现在进入信息时代、读图时代,图像的传播更方便快捷,人们已经很少有时间去读长篇大论的东西,而摄影却可以具备这种言简意赅、容易被传播,容易被人们接受的品质,也更接近当下,用摄影去表达,更容易接近问题的核心。

界面影像:现在有正在构思的新作品吗?

罗金倩:有几个构思我想把它们拍出来。但也仅仅是个起点而已,拍了以后才知道它最终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东西。仿佛一个厨师只有食材,最后做出什么样的菜,还得看他放什么样的调料,用什么样的精力和时间去做。而作品中具备更深层次的思考依然是我所力求的,我会努力拓宽自己的各种知识,丰富作品的内涵和看问题的深度。然后我还想在摄影技术上做些突破,比如学习用中画幅的胶片相机拍摄,甚至想去学习大画幅相机拍摄。每当看到那些大画幅相机的作品,我都被深深吸引,感觉它那沉稳的色彩、质感、宽容度,那种年代感,在如今数码照片泛滥的年代,它们简直就是贵族般的存在。接下来的这个作品,我尝试用中画幅玛米亚拍摄。

罗金倩摄影作品《六畜兴旺》 

 

罗金倩的诗《一只青蛙》

 

它的匍匐与跳跃

有多少明显的美学差距

下一片刻即将呈现

怎样的一种生活态度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它取决于我车轮的

方向和速度

 

等发现的时候

我真的来不及

刹车或者左右我的方向盘

 

时间过去一秒钟,后视镜里

再没有起伏的黑点

我才知道

它的世界已经过去

 

它努力跳跃的样子

不会让我一辈子

痛不欲生

 

我只是很想知道——

它过马路时

为何如此心急火燎

以及,是谁安排的

我与它之间

致命的一次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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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 金 倩

70后,毕业于广西民族大学中文系,现为企业媒体编辑、记者,工作生活于广西柳州。

 

所有图片和视频资料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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