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蜜月旅行，一段跌宕往事，都化在一张张照片里

哈里斯与埃莉诺·菲尔普斯旅游期间收藏了超过一千张纪念相片，这张日本京都附近的庙宇照片就是其中之一。1953年，他们的儿子把他们的27本相册捐给了美国《国家地理》杂志。

人们也许会想象，埃莉诺（Eleanor）和哈里斯·菲尔普斯（Harris Phelps）夫妇俩在这趟旅程中肯定得带着不少行李。在长达5年的世界环游中，两人的东西很容易越积越多：衣服、日用品、签证、古玩珍品……此外，还得加上他们那一千多张纪念相片。

其中，有些相册的外部装帧是丝质，有些是红色皮革，很是气派。这27本相册是菲尔普斯夫妇的珍藏，它们的所有权在60多年前就已归属美国国家地理学会。但这些照片的年纪可远远不止60年：它们收藏于19世纪晚期，很多比创立于1888年的地理学会的历史还要悠久。虽然这些相册的装帧非常精美昂贵，但它们毕竟已久经年月，十分脆弱，资深照片管理员Sara Manco每次都必须戴上白色棉手套才能接触它们。

“这些照片的尺寸都很大，我很喜欢，这样一来许多细节都能被捕捉到，”她说。“我可以透过放大镜看到那些在较小尺寸的照片中不会去注意的东西。”

所有藏品里，有三本相册由丝织品装帧；图中这几张置于洒金纸上的照片记录的都是日本的风景。菲尔普斯夫妇在19世纪80年代初旅至该地，这些照片描绘的是他们到访的数年前，甚至数十年前的景象。

在日本，一名男子用传统渔网捕鱼。哈里斯·菲尔普斯在照片下方用法语描述了这个场景，他的字很好认，大小写很清晰，稍稍向右倾斜。

我们凑近仔细看着这些图片，很快便看得出神：照片的边缘已经模糊，但一些区域依然像针尖一样清晰分明。一张照片中，在一个德国的广场上，一个男孩遮住自己的脸，向着镜头的方向眉头紧锁；而7000英里之外，一群爪哇音乐家在一座华丽亭台前也对着镜头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和表情。西伯利亚原生驯鹿群，以及身着传统服装的亚美尼亚家庭的照片则完全是影楼人像的摄影效果。

“能够拥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世界多个地区的这么多张纪念照片，真的非常难得，”管理员Manco说。“但我也很喜欢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也就是这对疯狂的小情侣决定环游世界的故事。要知道，他们的整个旅程都没有汽车或飞机这样的交通工具代步，也没有现代化的舒适服务和设施。”

菲尔普斯夫妇并不是这些照片的摄影师。他们所做的，是在1878到1883年旅行期间，在所到的18个国家收集购买当地的纪念相片，也就是说，这些照片的拍摄日期可能为夫妻二人到达当地的几周前到上十年前不等。但我们在照片上不难找到夫妻俩的影子，因为二人都喜欢在照片底端手写几句解说词——哈里斯手写的字母“P”总是格外突出，埃莉诺写的则是优雅的斜体字——这些纪念照片在二人去世数十年后被捐给了《国家地理》杂志，而照片背后，还隐藏着一段跨越数十年、跌宕起伏的故事。

日本Omimota的朝圣泉（The Pilgrim's Fountain），由一整块石头制成。

埃莉诺小巧、一丝不苟、向左倾斜的字迹为这张以“古代”战士为主角的照片做了文字说明。

两树之间可以看到著名的富士山。

日本严岛（亦称宫岛）上的一座大宅邸，该岛位于日本内海。

这幅影楼人像展示的是相扑力士和一名手持缨带指挥扇的裁判。

日本日光市，里见（Urami）瀑布从石壁倾泻而下，形成了一个水塘。

日本日光市的主要河流大谷河（the Daiya）从中禅寺湖流向太平洋。

意大利佛罗伦萨。这是一张后期手工上色的图片。

一张手工上色的德国班堡城照片；右上角的1904年12月22日，应该是菲尔普斯夫妇买下照片的日期，而不是拍摄日期。

“婚后，无论一切是好是坏”

埃莉诺·利文斯顿·佩尔（Eleanor Livingston Pell）来自一个古老而富有的家族，是一名纽约上流社会名媛。查尔斯·哈里斯·菲尔普斯（Charles Harris Phelps）则是一名来自波士顿的律师，他的清教徒出身令他很受尊重，但无法给他带来多少物质利益。1869年，他来到纽约，意图在这里发家致富，《时代琐闻报》曾报道他的事迹：“他夸下海口，说自己要么娶个富家女，要么就不结婚。”九年后，他和埃莉诺相遇了。

这对情侣喜欢一同骑马长途旅行，1878年初冬，他们骑马私奔到了维斯特切斯特郡。当年他32岁，她20岁。

埃莉诺的父母，约翰和苏珊·佩尔很不高兴。约翰威胁着要剥夺女儿的继承权。后来，埃莉诺和哈里斯二人同意再正式公开地办一次结婚仪式，老两口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些，但没过多久，埃莉诺就被哈里斯带着环游世界去了，这又激怒了老佩尔夫妇。

从某方面来说，他俩这些年的经历记录得相对最完整（多亏了他们在此期间收集的数百张纪念照片），也相对最私密：报纸没有报道，相关信件往来（如果有的话）也很早之前就断了，要想知道哈里斯和埃莉诺在旅途中的日常生活究竟如何，我们只能依靠想象了。

这些汇编好的照片展示了19世纪中晚期的日本生活。一位来自日本的访客到《国家地理》杂志藏馆参观时表示，根据照片中人物的发型来看，有些照片的拍摄时间可能是19世纪60年代。

他们一开始很可能坐船去了法国，也就是老佩尔夫妇居住了数十年的地方。但法国之后呢？也许他们接下来向东走，然后规划了一条回家的旅行路线——先是航海去了印度尼西亚、日本和中国，接着通过陆路从印度走到西亚，又到了东欧。他们从土耳其出发，穿过了今天的波斯，穿越高加索山脉进入了俄罗斯，接下来便往西欧去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已经把地中海周边地区都环游了一圈。毕竟，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的旅程放到今天，会让经验丰富的旅行者闻之流泪，不仅是出于羡慕嫉妒，而且因为这段经历，想想就让人筋疲力尽。19世纪晚期，没有汽车，没有滑轮旅行箱，也没有定位系统，能够走完这段旅程的人必然拥有非同一般的耐力，以及相当可观的财力，自然，埃莉诺承担了旅行的全部费用。

两人分歧的苗头最早是在1883年初的德黑兰出现的，当时有几名军官对埃莉诺产生了别样的兴趣，让哈里斯感到嫉愤难当。两人分居了一段时间，最后在朋友的劝说下和解了。那年11月，他们重新踏上了旅途——在他们顶着暴风雪，通宵骑马从大不里士（今伊朗城市）赶往俄罗斯的过程中，还有强盗穷追不舍。

也许有人会问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埃莉诺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他们此行不太可能是为了改善她的健康水平，这一点哈里斯后来说到过：这一段马拉松式的旅行对人的伤害程度是大于治疗的。那么，此举是出于两人对旅游的共同喜爱之情吗？很有可能：两人婚前都在欧洲游历且居住过。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对旅游的喜爱想来也已逐渐减退。

1884年，他们在法国定居下来。埃莉诺的父亲听闻德黑兰的那段风波后要求他们离婚，但在哈里斯的劝说下，埃莉诺留在了他身边。好景不长，很快两人便又分开了，可这段分居也没有持续多久：9月，已经怀孕的埃莉诺离开哈里斯，来到她父母位于巴黎南部小镇波城的别墅，但到了仲冬，她又与哈里斯一起踏上了旅程。

奥地利的一个山间湖倒映着天空。

一张意大利尼西达岛的蛋白照片（指用蛋清混合感光剂涂抹在纸基上制作成相纸而印制的照片）。1850到1885年期间，蛋白照片的印制方式是以玻璃为底片的照片最流行的印制方式。制作方法是把起沫儿和加了盐的蛋清（这种混合物即“蛋白”）涂抹在相纸上，晾干，然后用硝酸银溶液对它进行感光处理。当光透过玻璃底片投射到相纸上的时候，银粒便会还原硬化，得到影像。

法国波城的一座中世纪城堡。埃莉诺的父母约翰和苏珊·佩尔在美国南北战争后就离开了美国，此后一直住在法国。这对老夫妇，他们的女儿，以及他们的外孙后来都长眠于波城。

在意大利威尼斯，一艘艘贡多拉（威尼斯特有船型）在桥下穿行。

这块刻着汉字的巨大石碑是厦门成功驱逐日军的纪念碑。在附有说明文字的图片中，有的文字是印好贴上去的，但绝大部分文字是由埃莉诺和哈里斯手写的。

菲尔普斯夫妇唯一的孩子查尔斯·哈里斯·利文斯顿·菲尔普斯（Charles Harris Livingston Phelps）生于1885年5月15日的波城。他生命前三十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夹在父母那一系列丑陋的公开纠纷之间。

诉讼期间的爱情

接下来的四十年间，菲尔普斯一家互相提起法律诉讼的闹剧上演了至少四次。

1887年，哈里斯劫走了他们两岁的儿子，目的是逼迫埃莉诺签字，让她把二分之一的工资转给他。虽然哈里斯和埃莉诺都想把这事私下解决，但美国的报纸还是捕捉到了这次事件。哈里斯很清楚岳父岳母对自己的嫌弃——苏珊·佩尔的遗嘱早已写明，不允许他对埃莉诺的遗产打任何算盘——所以他干脆决定亲自动手。

起初，埃莉诺打算通过诉讼来争夺监护权。但在得知丈夫将在伦敦举行的审判中为他自己辩护，而且将在证人席上控诉她不忠在先时，她便直接逃去了美国。哈里斯以埃莉诺遗弃孩子为由，试图阻止她以后与利文斯顿见面，但没有成功。到了1888年初，埃莉诺让步了。

“他告诉我孩子病了，这让我心都碎了，我只好遵从他提出的条件。”据《纽约时报》报道，埃莉诺几年后这么回忆道。

作为儿子共同监护权的交换条件，埃莉诺同意，无论两人是否分居，她都必须每年给丈夫38000美元，一直到他去世（今天，这笔钱大约相当于每年100万美元——埃莉诺的所有财产相当于2018年的2.06亿美元）。

哈里斯亲自起草了这份合约。他还写了这么一条：如果儿子再次被绑架，父母双方都必须为夺回儿子作出同样的努力……但他在付出的赎金上设定了一个上限。这一条显然只对他自己有利。

菲尔普斯夫妇的其中一本相册，老化、脆弱的丝织物在木制封皮上已破损翻卷。

一个铜铸佛像，或者称它为大佛，俯视着日本的一个庭院。在日本没有开放外国人入境时，来自西方的摄影师会在仅有的几个开放港口教授日本商贩摄影技巧，然后让他们到那些外国人去不了的地方拍照片。

但在接下来的20年，菲尔普斯一家的生活都貌似愉快而和谐，他们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巴黎上流社会的宅邸——他们在那里与皇室和贵族交际来往——以及波城的别墅里。

可到了1910年7月，埃莉诺便不再按合约付钱了。

不知道为什么，埃莉诺在忍让原谅了——或者说至少是默许了——那么多之后，在这个时候终于迎来了爆发点。也许是因为哈里斯对利文斯顿极强的控制欲，他拼了命地阻止他去美国外交服务部门工作（哈里斯甚至还写了一封信寄给当时在任的塔夫脱总统）。也可能是这几十年来受到的冷落和忽视累积起来让埃莉诺终于忍无可忍，无法再屈服了。

哈里斯于是起诉了埃莉诺；埃莉诺则马上反过来把他起诉了，并且事先提出了离婚申请。最后，她的说辞浮出水面：她的丈夫劫走儿子是为了逼迫她屈服；当他得到她财产的控制权之后，便把钱全数拿走，每周只给她12美元；他曾偷窃她母亲的珠宝；他还对她进行身体和情感上的虐待。

虽然形势如此剑拔弩张，但二人的离婚程序却从未进入审判阶段。已从哈佛大学毕业的利文斯顿当年25岁，在外交使节团接受培训，他最终说服自己的父母再次重归于好。1912年，一份新的协议起草完成：哈里斯每年可从纽约的家族资产中得到可观的一笔钱作为养老金，剩下的钱归利文斯顿所有。

此事过去不到一年，埃莉诺·菲尔普斯因中风在巴黎去世，终年56岁。她的儿子一直陪在她身边，并且确保她最后被葬在波城她父母的墓旁。她的死亡证明只字未提丈夫——遗嘱也是一样，她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利文斯顿。

结局的开端

1915年，利文斯顿与法国伯爵的女儿、红十字会工作者伊丽莎白·德·伯特克斯（Elizabeth de Berteux）在罗马结婚了。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开始将近一年，但这似乎并没有对我们这对年轻的情侣造成什么影响，他们依然选择在美国和欧洲进行蜜月旅行——这次旅程比利文斯顿父母当年那段要长得多。利文斯顿每年能从自己的遗产中获得相当于今天125万美元价值的钱，同时，他还担任美国驻意大利大使的私人秘书。

哈里斯·菲尔普斯手写的法语注释描述了照片中人物的身份：俄罗斯东正教会的一名传教士。这张蛋白照片应该是摄影师透过玻璃底片批量印制后手工上色的其中一张。

然而，利文斯顿运气不佳，于1917年被委派到美国驻圣彼得堡大使馆，那一年正是俄国革命爆发的一年。第二年，外交官被驱逐出境，他与妻子也离开了俄国；这次经历让利文斯顿很不愉快，于是他辞去了外交部的工作，这也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一份工作。

利文斯顿和伊丽莎白回到罗马，平静地生活到战争结束。但没过多久，哈里斯在1921年把他俩告上法庭，打破了两人生活的平静。

哈里斯称，利文斯顿没有规规矩矩按1912年订下的协议办事，每年给他一笔可观的养老金，因此他现在要求儿子赔偿自己93000美元（在今天相当于约127万美元）。利文斯顿也反过来对哈里斯提出起诉，表示他的这位父亲手里依然还持有他已故母亲价值15万美元（即今天的200万美元）的珠宝。

我们并不知道诉讼的结果，但利文斯顿很可能让步了：他的妻子在那一年的晚些时候去世，以利文斯顿的性格特点，他显然无法在承受巨大悲痛的同时与父亲继续打这场苦涩的法律战。

哈里斯·菲尔普斯于1929年去世，终年84岁，他的寿命比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要长。他把自己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利文斯顿：巴黎的一处宅邸，但利文斯顿后来失去了对它的所有权；他的主要资产，但利文斯顿后来被禁止取用；还有他精心编目分类的藏书室，其中包括这些蜜月时期的相册，利文斯顿余生一直把它们视为珍藏。

追寻过去的影子

“我喜欢这个故事。”当我把利文斯顿后来的举动告诉詹布·毕夏普（Jeb Bishop）时，他轻声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利文斯顿在他快七十岁的年纪，几年里不断给大洋彼岸的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写信，热切地敦促他们收下这些相册，他真心地希望他的父母能通过这些相册被铭记。

在这张后期上色的照片中，两个人乘着独木舟漂浮在富士山下的湖面上。

詹布·毕夏普——他的原名是詹姆斯·杜安·佩尔·毕夏普三世（James Duane Pell Bishop III）——是跟埃莉诺隔了四辈的嫡系表亲。他目前在华盛顿工作，是一名网页开发人员，同时也是一名充满热情的系谱专家。那些冲突不断的“美好往昔”让他深受启发，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家史编纂工作。

“我只想尽量获取第一手资料，”他说。“我喜欢挖掘事情的真相，弄清故事的发展脉络。”

不难理解，毕夏普的远房表亲利文斯顿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他详细地研究父母的遗物，包括那些在他出生之前的照片，试图从中找到些什么蛛丝马迹。这两位主人公爱对方吗？他们生活开心吗？他就像毕夏普一样，尝试着解开其中的谜题；他也像我们一样，试图通过我们眼前的这些东西探索背后广阔切实的故事，这段过去的经历就像一口深井，我们永远无法触及，也无法真正体会。

利文斯顿·菲尔普斯于1960年4月13日在瑞士死于心力衰竭，此时距他深爱的母亲的忌日已过去47年。他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最后直系亲属全部离他而去，但他都挺了过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日内瓦的一座图书馆里找到了内心的慰藉，于是他后来立遗嘱时，把自己的所有财物都留给了这座图书馆：包括他的杂志和信件，以及他余下的12.5万美元（现在价值100万美元）的全部财产，当年正是这些财产导致他的家庭矛盾重重。

利文斯顿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足以让人铭记的闪光点，他本可能与大多数人一样，消逝于历史的长河中——带着他父母的回忆——如果没有他们留下的照片的话。

“这很神奇，有一种穿过时空隧道的感觉，”毕夏普说。“我们在凝望过去的影子。”

这本皮质封面相册的扉页印有菲尔普斯家族的饰章：饰章上有以锁链束缚的咆哮雄狮、十字架，还有一排旋涡形的花体字拉丁文“veritas sine timore”，意为“无畏追寻真理”。

（翻译：黄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