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州·爱莫利维尔——2012年7月，约翰·拉塞特（John Lasseter）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走进皮克斯总部一间灯光昏暗的放映室里，坐进自己的座位。皮克斯首席创意官拉塞特去那儿的目的是去评估《头脑特工队》（Inside Out）的进度。这部新片设置的场景是在一个11岁小女孩的头脑内部。电影的制作团队真的理解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创意吗？

当时，空气很快就凝固了。“我们起身说，‘我们不打算让你看片子，因为这部电影讲不通。’”彼得·道格特（Pete Docter）回忆说。那时，他在奥斯卡获奖影片《飞屋环游记》（Up）之后转到了《头脑特工队》剧组。

确实有胆量，因为道格特的这部电影当时已经运作了两年多时间。“我看见约翰像这样。”道格特说着，皱起眉头，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我很害怕。非常不高兴。”

解决创意上的疑惑是皮克斯的标志，而这家电影工作室或许又一次做到了。已经完成、将于6月19日登陆电影院的《头脑特工队》有望成为皮克斯公司连续推出的第15部大片。【分析人士预测，这部电影仅美国本土的票房就将至少达到2.5亿美元（约合15.49亿元人民币）。】这部悲喜交加的电影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获得了评论界人士的热情回应，还有可能成为冲击今年奥斯卡奖的一股力量，而且不仅仅是在动画片类别。

但是除了金钱和奖项以外，《头脑特工队》的成功对于迪士尼旗下的皮克斯来说意味着更多东西。它的成功将证明，尽管一些粉丝忧心忡忡，同时一些人批评皮克斯人才流失，越来越依赖于系列影片，但这个小小的电影工作室拥有的灵魂依然保持着不可否认的完整性。去年，皮克斯九年来第一次没有推出新片，因为《美好的恐龙世界》（The Good Dinosaur）碰到了麻烦。（导演已经换人，影片将于今年11月25日发行。）

雪上加霜的是：皮克斯缺席的那段时间，竞争对手梦工厂一直在苦苦挣扎，导致外界开始窃窃私语，说电脑动画这个类型已经开始萎缩。

“《头脑特工队》承受的压力非常巨大。”道格特母校加利福尼亚艺术学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角色动画专业主任梅贾·伯尼特（Maija Burnett）说，“观众们现在对电脑动画这种艺术形式抱着非常高的期望。”

值得一提的是，《头脑特工队》是皮克斯第一部结出果实的原创影片，几乎完全脱离了史蒂夫·乔布斯的影响。乔布斯是皮克斯的创始人，直到2011年逝世之前，一直是这个电影工作室一个强大的存在。同时，皮克斯人还必须应对拉塞特减少参与的局面，因为他近年来的工作一直是拯救步履踉跄的迪士尼动画。【2013年，他已经凭借《冰雪奇缘》（Frozen）这部影片实现了这个目标。】

“有一段时间，大家有这样一种感觉——‘老爸在洛杉矶有了新家新老婆，他爱他们胜过爱我们’。”1994年加入皮克斯、成为它第三位动画师的道格特说，“约翰的平衡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几乎可以说是超凡入圣。但不可避免的是，有一段时间，他没办法那么多地参与到影片的日常工作中来。”

有些人有着某些导演典型的浮夸作风——站一边去，让我来！现年46岁的道格特不是那种类型。道格特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明尼苏达人，看上去就像《飞越未来》（Big）中汤姆·汉克斯（Tom Hanks）。他更有可能跟人讨论自己的自我怀疑。

“我不是那种典型的掌控一切、银背大猩猩式的电影导演。”上个月，道格特在皮克斯附近一家小饭馆一边吃着鸡蛋和炸鸡早餐，一边这样说道（没错，确实是炸鸡），“我老觉得自己快被炒了。接着我又会想，也许我应该干脆辞职算了，跟他们说：‘伙计们，我在这儿待得很开心。我会想你们的。’”

但这些只是他脑海里出现过的声音。

《头脑特工队》讲述的是“喜悦”（Joy）、“恐惧”（Fear）、“厌恶”（Disgust）、“愤怒”（Anger）和“悲伤”（Sadness）五个人的故事。他们从大脑内部一个控制中心掌控着一个叫做莱莉（Riley）的小女孩，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安全、逗她开心、捍卫正义——只有昏昏欲睡、笨拙不堪的“悲伤”是个例外。她真的对莱莉有害吗？

随后，莱莉一家搬到了一个新的城市，“悲伤”和“喜悦”【分别由《办公室》（The Office）中的菲利斯·史密斯（Phyllis Smith）和艾米·波勒（Amy Poehler）配音】在莱莉头脑最深处的角落迷路了。那是一个镜子中的世界，住着会跳舞的纸杯蛋糕们，有着一片炸薯条森林，还有一个已经失宠、想象出来的棉花糖人朋友。这对迷路的小伙伴穿过“长期记忆”、“抽象思维”这些地区，希望重新回到控制室的时候，是“恐惧”、“厌恶”和“愤怒”【分别由比尔·哈德尔（Bill Hader）、敏迪·卡灵（ Mindy Kaling）和里维斯·布莱克（Lewis Black）】三个人在主持大局。

请往后站，因为结果是我们得到了一个任性、即将进入青春期的莱莉。

难道这是一部常识尝试解释青春期思想状态的动画片？甚至对皮克斯来说，这都是一个含糊不清的主张。如果太卡通，成年人就可能会造反；如果太思辨，孩子们又可能会觉得没意思。（暗示着厌恶。）

《飞屋环游记》讲的是一个70岁的老人如何处理丧妻之痛；跟它一样，《头脑特工队》希望在娱乐观众的同时，又能给观众留下点什么，让他们能够加深对自身的理解。《飞屋环游记》2009年上映的时候在全球收获了7.31亿美元（约合45.29亿元人民币）的票房。皮克斯愿意让道格特操刀讲述另外一个复杂的故事，《飞屋环游记》的成功是其中一个原因，因为《头脑特工队》的故事有一部分毫无疑问超出了年轻观众的理解能力。《头脑特工队》再次找到道格特来表现“失去”这个主题，也就是结束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们一接触到这个创意就知道，它有潜力成就一部真正特别的作品；但就在同一时刻，我们也明白，它将是一部非常困难的作品。”拉塞特说，“事实证明，它是我们制作过的影片中，最艰难的片子之一。”至于一路上的阻碍，他说：“我们一向都是推倒重来。在皮克斯，我们信任我们的工作流程，信任彼此。”

皮克斯总裁艾德·卡姆尔（Ed Catmull）说，如果有谁可以毙掉这部片子，这个人非彼得·道格特莫属。在这个电影工作室，除了拉塞特，没人能比羞涩的道格特更能称得上是想象力的化身。“但事情不是只有创意这么简单。”卡姆尔说，“彼得一向拥有聚焦于情感的能力，而且还拥有把这种情感传递给同事、传递给观众们的能力。”

2001年，道格特推出第一部电影《怪兽公司》（Monsters,Inc.）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回答一个问题：万一藏在你床下的怪物其实是非常善良的家伙呢？《飞屋环游记》则让“给房子绑上气球、漂浮飞往南美丛林”变得可信。道格特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还曾经参与过《机器人总动员》（Wall-E）以及《玩具总动员》（Toy Story）等影片的制作。

“我猜你大概知道他住在一栋树屋里吧。”向卡姆尔问起道格特孩子气、没有一丝一毫愤世嫉俗气息的气质时，他这样不动感情地说道。

道格特身高6英尺5英寸，开着一辆小小的斯玛特汽车。2008年，他在加利福尼亚北部建了一间屋子。房子一边靠着一座人迹罕至的山，一边掩映在山旁一株60英尺高的树的枝桠里，一座吊桥连起了两边。他当时这么说：“我从小就梦想住在一栋树屋里。这个梦想其实从来没有走远过。”（别想了，从路上看过去什么都看不到。）

他是一个在明尼苏达长大的孩子，梦想着把自己的卧室变成迪士尼乐园里的热门景点提金屋（the Enchanted Tiki Room），屋里的电子鸟为来宾们演唱着小夜曲。于是，他真的这么干了。他说：“有一年夏天，我去加利福尼亚旅行的时候搞到了一些竹子，我爸妈把竹子绑在车顶上，一路拖了回来。”他用家里奖的钱买了一台空气压缩机，来为自己的提金屋供电。

“我一直觉得自己笨拙、羞涩，因此，我在某种程度上缩回了我自己的小世界。”道格特说，“这也是我之所以受到动画吸引的一部分原因。比起大声说出来，绘画可以让我更轻松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

想要理解《头脑特工队》出炉的经过，从道格特的童年入手或许会有所帮助。他读五年级的时候，他父母（都是老师）举家搬到丹麦住了一年，方便他父亲学习卡尔·尼尔森（Carl Nielsen）的赞美诗音乐。道格特的两个妹妹（如今都是职业音乐人）当时都过得比较轻松，但他却掉队了。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上高中的最后阶段。

“那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说，“突然之间，砰地一声，你童年那种田园诗一样的肥皂泡就那么破了。你开始意识到，你做的每件事情，你的穿衣戴帽，你说的每一句话，别人都在品头论足。”

时间快进到2009年末，当时，道格特注意到，自己十岁刚刚出头的女儿艾利正在经历类似的转变。“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内向。老实说，这种情况在我自己心里引起了很大的不安和恐惧。”他说，“它也让我开始好奇，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在这样的时刻，我们脑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格特和《头脑特工队》团队，包括制片人乔纳斯·里维拉（Jonas Rivera）、第二导演罗尼·德尔·卡门（Ronnie del Carmen），开始研究大脑的运转方式。他们和以研究情感闻名的心理学家保罗·艾克曼（Paul Ekman）以及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的心理学教授达契尔·克特纳（Dacher Keltner）一起讨论过一段时间。

因此，《头脑特工队》表面看起来可能像一部卡通片（那些情绪，尤其是“喜悦”，都被拉长了，全身覆盖着热闹的小泡沫；而整部影片明亮、复古的艺术设计也是为了唤醒人们对1950年代百老汇音乐剧的记忆），但它依然希望符合基本的科学常识。比如，科学家们相信，短期记忆会在睡眠期间转移到长期记忆的区间；莱莉上床睡觉的时候，她的记忆（每一段记忆都用一个小珠子来代表）就滚过一系列的斜槽和斜坡，获得处理加工。

但是，一定程度的真实性同时也意味着责任。“我们一开始考虑过，要让莱莉陷入一种深度的抑郁。”道格特说，“但我们后来意识到，这么做不合适。”

情节上的最大问题来自“恐惧”和“悲伤”。很长一段时间，道格特说，这部电影都是安排“喜悦”和“恐惧”一起迷失。他说：“这种安排看起来像是最有意思的选择。”

但是，随着工作的推进，这对情绪的组合开始让人觉得不对劲。道格特说，有一天星期日，他去散步的时候又开始患得患失：自己马上要被炒鱿鱼了。他心里很清楚。“我们所有的人时不时都有过这种感受。”拉塞特说，“非常艰难，特别是涉及到原创的时候。你得暴露自己，向人们展示还没有完工的作品。”

漫步的时候，道格特开始想起他在皮克斯的朋友们，开始想，他会思念他们的什么地方。“我很爱他们，”他说，“他们让我觉得幸福。但这些人也是我必须冲他们发火的人。我和这些人一起经历了悲痛，尤其是我们失去史蒂夫的时候。”

他接着说：“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明白了，‘悲伤’才是关键所在。我们过去一直在努力把她推到一边。但她才是需要继续那段旅程的那一个。‘喜悦’需要明白，时不时让‘悲伤’待在控制室里没什么问题。恰恰是所有这些情感之间的相互作用和那种复杂性才带来了人与人之间真正的联系。”

2012年的那个夏天，道格特在皮克斯总部那间会议室里向这家公司的大脑详细讲述了自己的顿悟。

“最后，约翰放下胳膊，说：‘没错，你这才是正确的决定，’”道格特说。“这时，他才露出了微笑。”

（翻译：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