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早春的一天，我们在五道口。当时相当严重的雾霾天气已经持续了快一周，天空是灰蒙蒙的，随随便便一张口，都觉得像是又吃了一口煤灰。此时我们刚刚开始做一个心血来潮的采访项目，想在北京街头随机拦下遇到的陌生人，和他们聊聊现在的生活，再给他拍一张照片。

那天开始工作没多久，一位外国人吸引了我们的注意。看见他时，他正坐在一小片公园的长椅上，旁边没有人，四周的草地还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暗黄。此外，我们还注意到，他的右耳上带着一枚闪亮的耳环。

我们走上前，开始跟他攀谈：“你为什么会来北京？” 这本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开场，但他给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说他是为爱而来的。

——能问你为什么在北京吗？

——我是为爱来的。但到了这才发现那个人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中国女孩？

——不，其实是个中国男孩。我们在北京交往了三个月，一切都很好。当我回西班牙时，他还短信我说他很想我，但他其实一直在撒谎。

——那你还相信爱情吗？

——不。爱朋友，爱自己的孩子，爱家人要更可靠。我现在不相信任何人。

 

采访结束后，我们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次相遇让我心里很久不能平静。他来北京的理由，让我突然意识到每个人来这座城市的原因都不一样。

而这座城市的魅力甚至会深深影响那些想来却一直未来成北京的人。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和高中时和我关系最好的一个同学。

我的父亲当过兵。他从小在江南的一个县城长大，参军时去了重庆的一个山沟沟，好几年时间里就拿着枪，守着一个武器仓库。后来，因为黑板报办得好，他的人生轨迹有了改变，去了武汉的部队当新闻干事。紧接着，命运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调去北京。得知这个消息，他特别兴奋——从县城到省城再到京城是他少年时为自己制定的人生目标。只不过，这一次我奶奶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他是家中独子，一下子又拉他回到了县城。

之后某一年我带着他打车经过木樨地，他指着一片没有挂牌的围墙，跟我说，如果当年他来了北京，说不定就是在这里工作，眼睛里充满了对这座城市和二十多年前那个逝去的机会的想念。

我的好朋友是一个不寻常的人，她的不寻常表现在方方面面，其中之一是就非要来北京。高考结束后，她去了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所以这个愿望没有达成。过了四年，她要考研来北京，不幸又失败了。于是她在老家找了份工作，业余时间上了同一所大学的在职研究生。前年春节回家的时候，我问她，未来怎么打算的。她突然就低下了头，过了很久她好像眼睛湿润了，说哪怕是读博士，也还是要来北京。

印象里，我好像也没问过她为什么。

而我也喜欢北京。小时候一篇《故都的秋》、一篇《我与地坛》就让我选了北京的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国外念研究生，因为种种原因又坚定不移地回来了。这次回来后，我开始意识到这座城市在很多方面都不宜居，但我终究还是没有离开。

于是自五道口的采访之后，我们再在街头拦下陌生人的时候，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问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来北京？”我们猜想，也许这些路人的背后，也会有一个打动人的故事。我们收到的答案有的关乎爱情、有的关乎生计、有的只是因为一个阴差阳错的决定。

截止到今天，我们已经采访了400多位在街头偶遇的陌生人，这个数量相比全市的人口简直微不足道，却为这个被标签化的城市凿出了一个个小孔，透过这些孔，我们看到了那些动人的、心碎的，让我想起了自己留在北京的原因。

【2】

——2013年9月我为了跳街舞的梦想来北京，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和我分手了。2014年2月14日，人家都过情人节，我去纹身了。纹的是“courage to marry me”（有胆你就娶我）。算是给自己的一个提醒吧，不要人家随随便便一对你好，自己就不行了，有胆你就娶我啊！

【3】

——怎么想到要来北京学中文？

——我17岁的时候，父亲有一天拿了一幅画回家。我一打开就觉得特别美，就是不知道画的是什么。父亲说这叫“汉字”，从此我就爱上了这个东西，一学就是七年。

【4】

——八年前的一场大火几乎要了我的命，那一天我妈妈连续签了四次病危通知书。康复之后我开始随性地生活，经常去各地逛逛，我在北京待了三天，下一站可能是上海。

——死里逃生之后，对于那些正在经历痛苦的人有没有些什么建议？

——还是多想想那些你留恋和舍不得的东西吧，想想那些让你觉得幸福的事情，你会因为舍不得而不想让别人担心。

【5】

——我以前在老家种地，后来那成了一个旅游风景区，建了一个水坝，我就来北京了。从早到晚我一天得工作12个小时，基本每天都出摊，甭管刮风下雨。

——到现在为止，人生最好的阶段是什么时候？

——还是年轻那会，20多岁，年轻力壮，人也长得帅，谈恋爱也容易，姑娘都围着你。那会感觉一切都有可能，未来很美好。

【6】

——我从外地来北京打工，做保洁已经很多年了，周末没事，我也会出来吹吹笛子，多挣一点。

——您干这行有没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人？

——有一回，我在安贞地下道吹《南泥湾》，旁边有个老太太应该是刚买完菜回家，站我旁边就这么听。我连吹了三遍，老太太还问我能不能再吹一遍。她说这曲子是她去世多年的老伴谱的。临走的时候，她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给我了。我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总共五十二块八毛。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我一直挺感动的。

【7】

——你来北京多久了？

——快四年了吧，我在这里念的大学。

——作为一个外国人，有什么好处吗？

——女孩们天然地会对我产生好奇，所以约会对我来说变得十分容易，我不需要准备什么策略。

【8】

——我的妈妈是外交官，所以我的高中是在北京的一所国际学校念的。当时班里只有六个学生，正好三男三女，就像《老友记》里一样。我们一起喝酒、也一起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情。高中结束后，我们各自去了不同国家上大学。今年夏天我们约好回到北京重聚一次。

——你们想好重聚的地点了吗?

——当然。你听说过北京的那家中央公园咖啡馆么？我们简直找不到更恰当的地方啦！

【9】

——从小在委内瑞拉，我总是被过度保护。

——“过度保护”是什么意思？

——委内瑞拉的治安不是很好。我不敢一个人坐公交，也不敢一个人去商场。我妈妈会开车送我，或者别人会让我搭车。和那里相比，北京的治安太好了。

——所以说你在这儿有更多的自由？

——恩，是啊！这件事还挺逗。很少有人会说来中国是为了自由。

【10】

——我当初学的是理论物理，准备去美国读研。可托福成绩下来后，因为考得太好，就被介绍去了新东方，留在了北京。

【11】

——在酒吧里，一个中国小伙子站出来保护了我。

——然后呢？

——然后他就变成了我的好朋友，现在我觉得他可能就是我要嫁的那个人。为了他，我打算留下来。

【12】

——离婚后，我开始一个人旅行，已经去过了巴西、秘鲁、美国、新加坡、日本和上海。

——这样的旅行能帮你找回快乐吗？

——我一直都很快乐。当初那段婚姻应该是我生命里最甜蜜的时刻，虽然我们最后离婚了，但曾经的喜悦还是在我的心里，没人能偷得走。

【13】

——我们的丈夫在中国工作，所以我们带着孩子一起来了这里。

——在中国你最快乐的记忆是什么？

——没有快乐的记忆。也许是肤色原因，我们自从来中国的那一天起就感受到各种歧视。比方说Wisdom该上学了，我带他去一所小学报名。刚进教室，一位工作人员就冲我们摆手，然后说“走，走，走。”所以现在他们几个都只能在家上学。

——我们感到非常抱歉！

——虽然很遗憾，但庆幸的是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我们都很想家。

【14】

——我的家乡在西藏，现在在北京打工。

——你觉得家乡和北京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我的家乡没有多少人，也没有很多城市，但有很多很多的雪山，很漂亮。

——每次从北京回家会带点什么回去吗？

——旧衣服。

——为什么？

——我们那有很多的穷人。我会从朋友那收一些他们不用的旧衣服回去带给他们。

【15】

——15年前我来到中国学习。毕业之后，我的老师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中国。现在我们全家都生活在这里，我的孩子已经上高一了。

——他会说中文吗？

——当然，他从小上的就是中国学校，接受和其他中国孩子一样的教育。

——和中国孩子竞争一定很难。

——不会，人类本质上没有区别，语言、文化那都是外在的，况且对于我的孩子，这些就更不是问题，所以在中国长大对他们并不困难。

——看来中国已经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了。

——对于他们来说，中国是第一故乡。每次我们回埃塞俄比亚，他们都会不停抱怨：“我要回家！”

【16】

——我想北京对我来说应该会是个过站，而非终点。我觉得未来我肯定会回到二线城市。我理想的状态可能就是在小城市里有个稳定的工作，两个人一起供房子，一种简简单单的生活。

——离开北京对您不是个问题？

——北京给我的只是一种不一样的体验和一个更大的平台，但这个城市本身其实并不适合我，有太多没有必要的压力。

【17】

——为什么来北京？

——大学毕业之后，我想离开美国，试试新的环境，让人生有些变化，所以来了北京教英语。

——这样的想法从何而来？

——我八九岁的时候和家人从秘鲁搬到了美国。一开始的时候很困难，因为我说西班牙语，所以也不容易交新朋友。但是现在我英语已经说得非常好了，大家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这段经历让我特别喜欢做新的尝试，我认为这是刷新人生很重要的东西。

【18】

——为什么来北京？

——不单单是北京，而是全世界。我26岁的时候，要去旅行的想法突然变得无比强烈。我从前以为我会一辈子呆在自己的家乡，娶一个妻子，过安稳的生活。但自从有了那个想法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一生。我问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每个人的生命都不长，你的经历会定义你的生命。我看再多电视，那些事情也都永远在电视里。但我想要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另一个世界，我想要用鼻子去呼吸另一种空气。于是我放弃了一切，就这么上路了。

——离开中国后你会接着去哪里？

——日本，因为我听说那里有最好的温泉。然后是新西兰，因为那里有最好的空气，还出产了我最喜欢的电影。在那之后要去哪还没想好。

【19】

——在北京，生活过得怎么样？

——就像现在的天气一样，有些压抑。平时不想，一切也就还好；但仔细一想，没钱、没女朋友、事业也很艰难……这里的生活好像千疮百孔。

【20】

——年轻的时候，总想要一种特别自由，可以满世界跑的工作。等过上了，却发现自由是有代价的。没有规律的作息让我的生活和身体都有些吃不消。现在我只想回到自己熟悉的这个城市，找一份朝九晚五、踏实稳定的工作。

【21】

——我曾在澳大利亚留学，现在在一家国企工作。

——来了北京后有什么变化？

——会少了一种自由的东西。我很喜欢画画，当初在国外画画的时候，真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就是一种很直接的冲动，有时候就席地而坐，弄得满身都是颜料，出来的东西很粗糙，很稚嫩，但也很生猛。这些让我很怀念。但现在，我的画在技术上可能更熟练，也会更关注细节，但总感觉失去了一些最初的味道。

【22】

——我在新加坡读大学，来北京当交换生，等下妈妈回来接我。

——那张字条是怎么回事？

——有几门课特别难，所有人都担心我过不了，包括我自己。今天早上，刚刚公布了成绩。天哪，我竟然毕业了！我特别想给来接我的妈妈一个惊喜，所以写了这么一张字条，放在了我的包包里。上面写着：老妈，我毕业了！

【23】

——你做过最酷的事情是什么？

——我没做过特别酷的事情。不过有一件事也许能搭得上边：毕业后我留在了杭州，那的生活并不如意，最关键的是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她是我的同学，当同学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就越发喜欢。因为她在北京，所以我就辞了工作来了北京。

【24】

——我的梦想是帮助尽可能多的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我从小在家暴环境中长大，18岁的时候，我终于逃离了我的家。为了保护自己，我还改掉了我的名字。当我第一次走进大学的时候，我觉得别人不会接受我；因为没有钱支付学费，我也一直害怕不得不退学。不过好在，我之后一个接一个地不停拿奖学金，这让我能够完成美国的学业，甚至来北大学习中国文化。如今我已经在中国待了一年，很多中国朋友也给过我帮助，正是如此，所以我特别想回馈给这个社会。

【25】

——你为什么来中国？

——说来话长。我自己其实是半个华裔，我爷爷的爷爷出生在福建珠海一带，是客家人，在1880年左右他来到了夏威夷。经历了几代人的时间，“中国人”这个文化标识在我们的身上已经渐渐消失了，“我是谁”变成了一个困扰我、我父亲、我爷爷的一个问题。所以我越发地对这个“中国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上了大学我学的是中文，后来又来了北京读研究生，之前有段时间我还在学客家话。

对我的家人来说，他们也很期待我的发现。我爷爷在70年代末来过北京，还拍了一些有意思的照片。照片里每个人都带着警惕和恐惧的眼神。所以回去和他分享我看到的北京，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

“北京的人”是一个随机的街头采访项目，更多“北京的人”的故事请关注公众号“光阴工作室”（humansofb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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