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比-布莱恩特，终于承认他本赛季结束后，便要退役了。

对一直看他打球的人而言，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有种“终于还是承认了”的感觉。

他算是输给时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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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54季，32岁的乔治-法尔克斯在费城勇士混替补，61场比赛，投篮率27%。他的工作包括，每场平均投4个篮，投进其中一个，劝架，无聊的摆弄自己的鞋子和腿，给球迷签名（他在板凳上的时间太多了）。

1958-59季，29岁的内尔-约翰斯顿在费城勇士发呆。以往他在禁区里随心所欲的技巧，如今只能给大量涌入NBA的高大黑人们噼里啪啦送盖帽。还好他有一双大手和篮板嗅觉，还能当个蓝领混口饭吃。每场打一节，6分5篮板。剩下的时间，他为前搭档保罗-阿里津摇旗呐喊，然后不厌其烦的回答媒体提问：“不，被比尔-拉塞尔盖掉并没有挫伤我的信心……”

1983-84季，38岁的埃尔文-海耶斯身披火箭44号，听着观众怀念摩西-马龙的名字，准备着替换拉尔夫-桑普森。每次站起时，假装没注意到观众席稀稀拉拉的嘘声。从进NBA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招人喜欢。队友讨厌他，因为他是不传球的黑洞；球队讨厌他，因为伺候他就像“受水刑一样”让人想一死了之。休斯顿人尤其讨厌他，因为他背叛过这座城市。但他还是坚挺的打了81场比赛，场均老老实实得到5分。

同一季，35岁的阿奇巴尔德在密尔沃基打了46场比赛。六年之前他29岁时，全联盟都把他当成人渣、混球和毒贩子，严禁他进球队，生怕他一进更衣室就给每人发支大麻。他在凯尔特人做着比别人多一倍的训练，死撑了下来，直到1983年被凯尔特人送出门外。在密尔沃基，他名义上是首发，可是每到关键时刻，蒙克利夫和布里吉曼就会接管后场，留他在板凳上眼巴巴的数绵羊：一个场均7.4分的老头子，首发地位更像是照顾和讽刺。

1985-86季，34岁的鲍勃-麦卡杜成为费城的第六人。从80年代开始，他就已经忘了首发的滋味了——自从离开底特律六年，他一共只打过一场首发。这个老奸巨滑的第六人依然有一手奶油蛋糕一样柔滑的跳投。每场21分钟时间，他还可以得10分。但是比起同队的巴克利，他就像台一动就会发出响声的老机器了。

同一季，33岁的乔治-格文离开了效力八年的圣安东尼奥，在芝加哥过了一年。走时没有鲜花铺地美女辣舞，只有菲茨西蒙斯教练的怒吼“他非走不可”。他去芝加哥是为了代替脚骨折的二年级巨星迈克尔-乔丹。他老人家每场还能撇着那对细长眼角，25分钟内得16分。只是，乔丹季末复出后，他老人家只好去蹲了替补。整个季后赛三战，他一共打了11分钟。下一年春天，他已远在罗马，开始自己打球、吸毒、戒毒、混业余联赛的哀伤循环。

1998年夏天，多米尼克-威尔金斯踌躇满志。他35岁离开NBA，纵横欧洲，37岁归来，成为马刺的救市之主，场均18分。39岁，他自信依然可以支撑起一支球队，天地宽广任翱翔。可是在奥兰多，他一共只有两场首发机会。27场比赛，他得了135分。唯一的欣慰：他拿了100万美元。比起欧洲球会来，这毕竟是笔不菲的收入。

他们以前，不是这么惨的。

在乔治-麦肯出现前，乔治-法尔克斯就是篮球世界的首席攻击手。他的跳投使他成为了NBA头两届得分王。

在鲍勃-佩蒂、张伯伦们出现之前，内尔-约翰斯顿是50年代前半期的进攻机器。虽然世界归麦肯统治，但1952-55年三届得分王却归约翰斯顿名下。

那个38岁在火箭混事的44号埃尔文-海耶斯，在自己的新秀赛季就拿下了得分王。

那个在密尔沃基成为联盟最惨首发控卫的精灵阿奇巴尔德，曾经在1973年成为NBA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位同年包揽得分王+助攻王的人物。

鲍勃-麦卡杜，那个80年代之后只首发过一场的费城第六人，在自己的二年级成为得分王、三年级成为常规赛MVP、四年级达成得分王三连冠时年不过24岁。

那个被马刺扫地出门用来顶替乔丹的老头儿乔治-格文，曾拥有NBA单节33分的历史记录（今年才被克雷-汤普森破掉），和仅次于乔丹与张伯伦的四次得分王头衔。

那个在奥兰多骗钱的39岁老头子威尔金斯，是1985-86季的得分王，是文斯-卡特出现之前，篮球史上毫无争议的暴力美学的扣篮第一人。

其他人：

奥斯卡-罗伯逊在皇家队呼风唤雨，到雄鹿给天钩打下手，晚年到处不受人欢迎，孤僻到队友说他愿意和毒蛇逛街。

摩西-马龙在1978-1983是实际的NBA第一人，三个常规赛MVP一个总决赛MVP1983年带队夺冠无数个篮板王，最后五年NBA生涯就是到处蹭饭吃打替补，而且现在排超级巨星大家都遗忘他。

张伯伦职业生涯最后几年，为了冠军大业，曾经场均50分的魔鬼变成场均投篮不到10次的防守蓝领，结果最后四年被里德和天钩按了几次，只有1972年如愿夺冠。

伯德1989年后背伤，比赛半打半不打，每次认真打比赛都得去医院打牵引。

看过乔丹在奇才那几年球的人，都知道那对他恐怖的自尊而言是多大的侮辱。

大梦一世英雄，晚年被火箭扔去了猛龙，撂倒到老。

卡尔-马龙在爵士做了一世英雄，最后在湖人不明不白的退役，冠军没捞到。

巴克利纵横天下，最后一次受伤倒下后再未重回赛场。

鲨鱼巅峰期是史上第一统治力巨兽，结果晚年迈阿密、凤凰城、克里夫兰、波士顿四处奔走，到处被砍。

能在巅峰期退役的人很少。比尔-拉塞尔算是一个。乔丹如果1998年就此退役，也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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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四届得分王阿伦-艾弗森，暮年是如何颓唐。

知道麦蒂最后的NBA生涯，是怎样过去的。

比起他们来，科比其实只挣扎了过去三年。2012-13季跟腱断裂前，他还是个有尊严的明星球员。

只是，三年也够长了。

我们会觉得科比不成了，是因为对比反差很强烈。亲眼看着NBA史上最好的得分手之一，科比-布莱恩特，曾经那些随心所欲都能得手的投篮，如今却挣扎着不肯往篮筐去，就这么大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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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曾经的得分王们，老来会落到这般地步呢？

NBA有三类球员，不怕变老。

A 技艺娴熟的巨人，进攻弱化后，还有防守、传球与策应：比如邓肯，比如迪瓦茨，比如大卫-罗宾逊。

B 扎实的射手，因为无论多老，哪怕膝盖发力不如早年，投篮手感总是不会背叛你的，总还可以做个副攻手射手，老来也可以在外围站脚助威，比如豪斯、科尔、雷-阿伦们。

C 是天生老辣的聪明球员，懂得变换角色，给队友做嫁衣裳，比如杰森-基德。

而得分王，确切说，超级得分手们，总是老得很快。

近代的得分王中，巨人与纯射手并不多：因为他们都需要喂球。

得分王中，翼侧球员居多。当他们巅峰时，可以用各类方式刷分：反击、无球走位绕掩护投篮、持球突破、持球单打……所以在三分球时代到来前，典型的翼侧得分王大多如此：娴熟的无球走位、惊人的爆发力、速度、袭篮能力、小球步伐、靠谱的中投和近筐袭击能力。

而这些，是会随时间流逝的。

一次膝伤或者背伤，就可能毁掉你的爆发力，比如伯纳德-金。

简单地老去，就可能让你失去力量与速度的优势，比如威尔金斯。

以及最重要的：得分王们，除非天生是射手类型，否则，很难转型，去当远射手或副攻手。

NBA有许多练不出三分球的攻击魔王，比如凯文-约翰逊，比如马克-阿奎利，比如伯纳德-金。他们都有极佳的中投，但三分糟糕无比。他们的投篮共同点，便是起跳极快、出手点极高，没有过多的下沉弯膝动作。这样的中投，是专门练来攻坚的。

缺点自然是：这样的投篮，弧度极平，射程越远，越有问题。

比如，阿伦-艾弗森一辈子都不是个好三分球射手，但不妨碍他是个中距离大师。他的投篮方式——重心向后，起跳前便托高球，高出手点，很少带出手后的手指跟随动作——是专门为了在乱军中做撤步跳投使的。这就注定了他无法在晚年成为一个靠谱的远程射手。

有极少数的球员可以转型，比如，早年的格兰特-希尔，投篮出手点极高，招牌的变向后急停跳投，双臂平伸，肘腕都是90度，所以他早年三分球很不行。晚年在太阳，希尔的投篮是单动作投篮，所谓one-motion shoot，出手点很低，又快，很适合投空位三分球——那是他刻意修改过的了。

阿伦-艾弗森企图过转型。2004年，他想从拉里-布朗治下的得分后卫改打组织后卫，那年，他甚至改了投篮时的步子，用更窄的步子，寻求更快的远射出手。但终究，他的尊严、性格和打法，让他无法变成一个纯组织者和角色球员。

麦蒂企图过转型。2006-07季，他减少持球强攻，增加了大量的卷切走位和挡拆；下一年，他减少了招牌的“运一步强拔三分球”。但终究，伤病还是找到了他。

对许多人——许多津津乐道于“科比又投丢了多少球”的人而言，他们大概觉得科比一直没变。

实际上，科比漫长的职业生涯，一直在试图转型。

对科比来说，第一次达到浑成境界，是2002-03季，我们可以称之为科比1.0——这之前，他经历了漫长的积累期。1996-97新秀季，他是一个能跑能跳、柔韧性好、球感出众的高中生扣篮王。1997-98季，他已经进化成一个突破小怪物，刷分型第六人。1999年夏天他苦练防守，1999-2000季进了年度第一防守阵容，并获得了拉里-布朗老爷爷的赞美：“科比每年都在学习稳固，如今他不再单是个花式扣篮手了，他是个扎实的NBA球员。”2000年夏，他完成了自己第一次巨大转型：暑期训练，每天逼自己投进2000记中投。2000-01季，他第一次试图挑战鲨鱼的权威，成为联盟顶级得分手。2002年夏，他加了7公斤体重，操练了背身单打和远射。2002-03季，他达到了自己的第一次巅峰：

那年他24岁，体能达到人生巅峰。他整个赛季打满82场，每战出赛41.5分钟，场均30分7篮板6助攻2抢断。他完成了单场12记三分球的创纪录之战，完成了连续9场40+，完成三场50+包括对掘金那场31分钟51分的壮举。那季科比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强健，而且职业生涯第一次，他拥有了全套攻击武器：他可以靠加速突破在任何人头顶扣篮，可以在背身单打时像坦克一样直劈进篮下，也可以单场轰进12发三分球。那季的他锋利，但也狷介。在鲨鱼的抱怨声里，他常规赛每场要投超过23记篮，季后赛他场均有32分5篮板5助攻，但每场投篮多达26次。实际上，那年季后赛湖人VS马刺，是布鲁斯-鲍文真正的成名之战：他没能阻挡科比整个系列赛场均32分，但是前两场，科比合计62投25中，前四场109投45中——你可以想像鲨鱼的心情。

2005-06季，科比达到了科比2.0的状态。那时的他年已27岁，比起2003年，他的速度和弹跳也许下降了一点，但通过疯狂的举重房训练，他的力量达到了人生巅峰。我们都知道那年他干了什么：出赛80场，场均41分钟内投篮27次罚10个球。场均35.4分史上只有张伯伦、乔丹和里克-巴里做到过；单季2832分史上第七，2005年圣诞节前五天对小牛不到33分钟里轰到62分；一个月零两天后对猛龙不到42分钟里得到不朽的81分。

要描述那时的科比，只需要回味一下他的81分：急突篮下，空中对抗上篮得分；三分线内一步假动作强拔跳投得分；一路从罚球线靠打到禁区翻身上篮；超远距离强投三分球；背身靠打后飞速侧向切入上篮，面对两人包夹大幅度晃动连后仰跳投，接队友传球直扑篮下扣篮；压低重心突破一步后强拔中投；俯身运球突破摆脱后强行拔起在对手头顶跳投……

那时的科比，如前所述，已经不如2003年那么迅猛了，但他的个人技艺和身体，正结合到最巅峰，他是个热力无限、恣肆汪洋的疯狂得分手，他杀人不眨眼砍瓜切菜般屠戮所有球队。这时的他正处于人生最犀锐刚猛的时节，像一骑当千的猛士似的，用一次次单挑来支撑湖人。简单说吧：这是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一个人靠着疯狂的激情支撑球队的故事。

而到2009年，科比进入了3.0状态。2006年那次疯狂独舞之后，他慢慢的找回了自己。2007年，他把“黑曼巴”这绰号放了出去，他说自己欣赏黑曼巴蛇，是因为这玩意能在高速中保持精准。如果你注意的话，会发现他在2007-08季开始转型：科比不再恣肆汪洋的包揽进攻，他节制了，精准了，一如黑曼巴蛇。2007-08季，他减轻了体重，减少了对抗，但打得更团队和灵巧。2008-09季，他已经不那么爱飞了。他喜欢在中距离靠底线，背身要球，撤步转身面筐，原地试探步，完成跳投。费舍尔的说法是：“科比对他的选位更精确了。”2009-10季，对灰熊得到41分成为史上最年轻24000分球员时，他说：“看来很容易？因为我尽量在低位卡好位置再得分。”

如果你还记得2009-10季他那六记狠辣、简洁、精确的绝杀，就多少能明白，“黑曼巴”究竟是什么意思。

2012年之后，科比连招牌的“中距离急停跳投”都少了，而能用更加滑溜的姿势让过对手：他更多靠走位、队友掩护和背身，进入自己的攻击区域：右侧底线，左翼腰位，篮下。然后就是以下的取巧法子：走位接球后，直接出手中投；绕掩护后跨步突破篮下抛射；运一步球后跳步闪躲上篮；背身连续假动作后中投；绕掩护走到中路，跨步低手上篮。他打得轻盈而不着力，你很难想像出，这是十年前那个刚猛迅疾、恨不能每个球都活吞了对手的湖人8号。

2015年秋天，科比还在试图转型。他甚至试图再次改变自己的投篮姿势。2006-10年，他的投篮姿势一望而知：双脚分开、膝盖并拢、起跳、绷紧、朝后送球、右肩前左肩后、右臂弯曲、左臂绷直勒住球，到最高点，右手食指送球。招牌的“双动投篮”（2-motion-shooting）。

而2015年秋天，科比的三分球越来越近于单动投篮(one-motion-shooting）了。他不再滞空、扭身了。起跳抬肘送球，很快，简直都让人怀疑他要学库里。

快二十年职业生涯，37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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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某些方面，科比一直没有变。

这是得分王们最后的障碍。“独”、“自我”、“霸道”，每位得分王或多或少，都会获得类似的评语。世界惯于趁你富贵时溜须拍马，趁你落魄时落井下石。

但他们大多数，总是企图保有自己的尊严——不去当个角色球员。

1985年得分王伯纳德-金，在34岁那年擅自做了手术，被球队开掉，退役了。《新闻日》采访他：为什么以34岁高龄还要做手术、休养，以期继续在NBA打下去？

“我的理想有两个。”36岁的他慢吞吞的说，“一个是得一枚戒指，没有；一个是得满二万分。我退役时，得了19655分。”

“所以，冬天到来时，我膝盖会恢复一点。我会跑到后院的球场，投进350分。对，就是这样子。这样，我就能够进入二万分俱乐部了——这就是我一直想继续打球的原因。”

四届得分王，乔治-“冰人”-格文，在NBA最后一个赛季场均16分，然后他离开NBA。

在意大利，场均26分；在西班牙，场均25分以及1.2助攻。对，他就是不能忍受当个配角。

对许多得分狂魔而言，他们已经习惯了纵横天下如无物。他们一辈子都在将自己从精神到肉体，向着攻击手的方向雕琢。他们的尊严与打球习惯，让他们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角色球员。就像好的杀手，不会死心塌地去当个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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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比到底经历过多少身份呢？

1978年，他是乔-布莱恩特的第三个儿子。他在费城出生，在南加州阳光下成长到三岁。那时他不知道，多年后的自己，会成为南加州的宠儿。

1992年，他在法国目睹了父亲的退役。他是个口音里带意大利腔的美国男孩儿。他对意大利的记忆是一个8号球员迈克-丹东尼，以及周围的欧洲孩子对沉默的他流露出的好奇。

1994年，他是洛马里昂高中的明星高中生。校队教练格雷格-道纳跟他玩了次一对一，输了。暑假里他每天骑一小时自行车去拉萨利大学球馆，练一整天。

1996年夏天，他是宾夕法尼亚州冠军队的王牌，是高中四年2883分纪录的拥有者，是NBA选秀大会上第13号新秀，是洛杉矶湖人的一员。杰里-韦斯特从黄蜂要来了他，不知道这个孩子会代替自己，成为湖人队史得分最多的人。

1997年，他是全明星周末的扣篮王，是一个天才高中生，笑容甜美如加州阳光，让鲨鱼都忍不住嚷叫“你这个爱出风头的小家伙”。他是一个能跑能跳的高中生，但是德尔-哈里斯总是皱眉抱怨：“他还没适应防守。”

1998年，他是湖人的王牌第六人，却进了全明星首发。他敢在常规赛和乔丹对局时被乔丹轰下36分，但也能在乔丹眼皮底下攻到33分；他敢拒绝埃迪-琼斯的协防，他敢在全明星赛上让卡尔-马龙让开，独自去寻找和乔丹单挑的机会。

1999年，他是湖人的第二得分手，他已经开始盛气凌人的接管比赛，开始和鲨鱼在训练时对垒。那也是第一次，他让世界看到他性格中好胜的戾气。

2000年夏，他变成了拉里-布朗所谓“年轻一代的榜样”，以及“如今他不再单是个花式扣篮手了，他是个扎实的NBA球员。”他在21岁时就成为NBA最好的外围防守者之一。他开始透露自己的野心，“如果鲨鱼跑来告诉我，‘科比，我不想一个人每晚独撑比赛，你会帮我吗？’我会说，我准备好了。”他真的准备好了。2000年总决赛第四场，他带伤打了一场属于自己的传奇。

2001年，他是NBA最桀骜的存在。他花了一夏天用来操练每天2000个跳投。他急不可耐的想展示这一切。他企图挑战刚坐上宝座的、NBA史上屈指可数的霸王。他是争议制造者，是西部最凶恶的得分手，是西部攻防两端最贪婪的球员。然后，他在萨克拉门托的48分16篮板证明了，他已经不是鲨鱼的小弟弟，而是西部最残忍的杀手之一。他正式站到了鲨鱼的旁边，虽然还矮那么一点点。

2003年，他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他23岁时就拥有了三枚冠军戒指，联盟最好的球员之一，最像乔丹的人。他花费2002年夏天用来增加7公斤肌肉和背身单打，然后用这一切继续挑战发胖的、变慢的鲨鱼。可是场均30分的他迎来了湖人王朝的流逝，2003年夏在鹰郡他遭遇了职业生涯的转折。一夜之间，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了强奸嫌疑犯、不忠者，一个给老婆送上钻石戒指挽救婚姻的人。2004年，他拥有了湖人，但几乎失去了一切。鲨鱼和禅师离去时将他塑造成了一个自私、贪婪、狭隘、冲动的青年。

如果到此为止，这就是一个步步登天的少年，最后堕入魔道、一无所有的故事。

2006年，他是黑曼巴蛇。海报上他的背后长有堕落天使的翅膀。他不言不笑紧抿嘴唇脸露毒蛇般的凶光，他身后是三节62分、81分、场均35.4分的全联盟血淋淋战绩，以及查尔斯-巴克利们的念叨“单场81分只有2次助攻？”他是史上两位仅有的单场得满80分的人，当然另一个人已经去了天堂。他是这个星球上最后的、挣扎的天煞孤星。2007年他成为了黑天使。他宣布要求交易，因为仿佛命运在暗示他：他可以在个人的世界为所欲为——连续50分、得分王、年度防守第一阵容、81分，但是总冠军远在他掌握之外。

如果到此为止，2004-07的他在重复那些伟大而孤单得分王的行径——格文、伯纳德-金、麦卡杜，甚至麦蒂。也许他更锐利，但也更凄绝。但是……

2007年秋，他还是个等待被交易的半流放者；2008年春，他却成为了常规赛MVP，随后是夏天，他败给了同样一年间神速崛起的王朝夙敌凯尔特人，包括总决赛第四场被24分逆转，以及最后一场39分惨败。自我放逐者——MVP——惨败者，一年之间。

然后呢？

2008年秋而立之年，他成为了奥运会冠军。一年之后，他站在了世界之巅。他的第四个总冠军，第一个总决赛MVP，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总冠军。30岁那年，他终于站在了鲨鱼2000年、邓肯1999年、大梦1994年、乔丹1991年所站在的地方。他的第一个总冠军。他从对冠军鞭长莫及的阴影中脱狱而出。

2010年，他成为了联盟历史上最可怕的杀手之一——常规赛的六记绝杀为证。他举起了自己第二座总冠军。他的2009-10蝉联冠军是1994-95大梦式的伟业。

而他开始有些老了。

2010年，他已不复有2000年那华丽的体前变向、大步突破，或是2005年的强行急停三分。2009年春天，他采用最多的是绕加索尔的掩护跳投，或是原地试探步后的跳投。2010年他开始无限依赖他的背身单打。32岁时，他像1995-98季的乔丹，靠精纯之极的技巧、手感、记忆、心脏打球。他说他怀念80年代——老派的、硬朗的球风。

科比-布莱恩特经历过多少角色？孤僻的天才少年，扣篮王，得分王，年度防守阵容，低谷，非议，负面新闻，振作，奋起，81分，常规赛MVP，总决赛MVP。哈夫利切克式的长青树。拉里-伯德式的自我技术完美化倾向。韦斯特式的关键先生。桀骜不逊的青年。好胜欲狂的领袖。青年的飞翔。中年的老辣。最年轻全明星。最耐久的湖人。8号和24号。

一言难尽。

然后是2011年被小牛横扫，禅师的离去，晚年的拼争。

2013年跟腱断裂。复出，受伤，复出，受伤，复出，受伤。

有困难就克服困难，没有困难就想法子制造困难。这一切的逆境，成为了他每晚奋斗的动力。

似乎是知道时日无多，所以，他多少有些像伍子胥所谓“日暮途穷，故倒行而逆施”。

就像一个把世界当作敌人的骑士一样。

他一直不接受“我就这么泰然自若地老去，当个配角算了”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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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科比早三年退役，他会走得更体面、更有尊严吗？

也许会，那样我们就不必看到他如今的挣扎了。

但那样做，就不是科比了。

我们只能接受一个人的全部，不可能只看他的片面。

比如，科比投得进高难度的球，与此同时，他也会因此而显得投篮选择不合理。

科比是NBA史上最乐于挑战难度的杀手，与此同时，他也势必不会是一个完美的队友——至少对鲨鱼而言。

同样，他的辉煌和落寞，都是偏执得来的。

稍微了解科比过去的人，都知道禅师说过的那个故事：在高中时，科比并不介意让洛马里昂高中在前三节比分落后，然后，他在第四节独挽狂澜。这是他一生爱好的缩影。2000年总决赛第四场，鲨鱼下场，刚伤愈复出的科比接管了比赛，干掉了步行者。2000-01季，他开始和鲨鱼抢出手。2002-03季，他取代鲨鱼成为湖人首席攻击手。2003-04季，在去鹰郡出庭之后，他还赶回来打比赛，完成了绝杀。鲨鱼东奔迈阿密后，科比在2005-06季场均35分，是1987年乔丹场均37分以来的单季纪录。2007年春天湖人连败时，科比连续四场打出50分，包括两场60分。2010年，他只有七根手指可以用，然后常规赛完成七个绝杀，季后赛对太阳之战前他抽了膝盖积水，然后完全统治了凤凰城。

2013年跟腱断裂后，他本来可以就此退役了。但他回来了。在已经颓唐的湖人，打着日暮途穷、不合时代潮流的篮球。

他一直独力奋战，你随时都觉得他负载着许多。他复杂的技术动作，他凶狠的比赛态度，他总是背负着许多。

本季开始前，我说过这个话题：

如果不是他这样的执拗性格，也许早就在巅峰期退役了，但也许同样，如果不是他这个执拗性格，他根本无法在NBA鏖战这么久。

所以他现在的处境，他的光荣，他的低谷，他的辉煌与幽暗，甚至他的苦境，都是自己找来的。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但是，换一个角度看。

如果2013年春天他跟腱断裂直接退役，会让你产生怎样的感觉呢？“忽然间NBA就没有科比了？走得那么突然？”

他回来了。这三年间，他伤，复出，伤，复出，不断投丢他曾经投得进的球。终于一点点让我们意识到，“科比的确回不来了。”

终于到2015年冬天，他说要退役时，世界不再震惊，而是，“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这跟腱断裂的三年，这多出来的三年，是他跟自己的告别。

毕竟迄今为止，他的人生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在NBA度过。要离开NBA了，他自身承受的痛苦，远远胜过旁观的任何人。他总得一次，再一次，再一次确认，自己确实不行了，才肯罢休。

当然，你可以看做是，这命途多舛的三年，是他跟球迷们漫长的告别。

他每投丢一个球，便是一次告别，曾经纵横无敌的科比形象便死去一点点。

他每多挣扎一分钟，曾经嘲弄他的人多沉默一会儿，因为终于到了“现在再来嘲笑他，实在太落井下石了”的时刻。

他转换过足够多的角色，终于让爱他或恨他的球迷，都觉得“好了，可以了，科比，你奋战得够久了，你确实为NBA和篮球尝试过一切了。”

年少轻狂。史上最年轻的全明星。登顶。众叛亲离。逆境。低谷。奋战重新登顶，更高的辉煌。老去。再一次众叛亲离。最低的深渊，继续战斗着。最后以一个从风格到性情都古典得不合时宜的方式退场。

时间一直在走，他是被镶刻在时光里了。这或者就是他对大多数球迷的意义：被多少人爱，就被多少人恨，某些时候独力压倒了现实，最后被时间埋住了。这就是青春。这漫长的告别，也就是最后还握着青春，不相信凭自己拼命，对付不了时间和现实。

然后终于接受现实，转身，带着无情流逝的时间，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