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东部时间4月13日傍晚5点，纽约华盛顿广场公园南侧人潮汹涌。

拥挤中，一只黑色拉布拉多犬突然被人潮挤到我的脚面上，尾巴不断来回扫过我的小腿。我身后是一辆停在道路中央的警车，两侧全是人，没有一丝缝隙可以躲避。感受到狗的温热身躯在微微颤抖，我有点紧张。狗的主人拽紧狗绳，歉意地笑笑：“它平时不会这样的，今天人太多了。”

人太多了。据组织者估计，当晚的华盛顿广场公园吸引了约27000名美国民众到场。他们都是赶在美国大选纽约州初选之前，来参加佛蒙特州参议员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竞选美国总统的集会。此时，距离这位74岁的民主党候选人登台还有三个小时，等待的人群中每几分钟就掀起一阵声浪：“伯尼！伯尼！伯尼！……”

在纽约，牵着狗参加政治游行不是一件稀奇事。游行队伍中，一个女人戴着雪白的假发，为了和她怀中巨大的桑德斯形象玩偶匹配。一个头顶地球仪的男人也十分惹眼。我身后还有人举起一个大型和平符号，上面写着“我爱桑德斯”以及“世界和平”。有的标语则需要一些语境才能明白，“救命！我正承受三级烧伤”——“燃烧”的谐音Bern取自“伯尼”（Bernie）的前四个字母。另一个标语则是在回应对于桑德斯74岁“高龄”参选总统的质疑：“太老？尼尔森·曼德拉76岁被选为总统。”

今年3月26日以来，桑德斯在党内初选中已经连续赢下阿拉斯加、夏威夷、华盛顿、威斯康辛和怀俄明等五州，这将他与另一位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之间的党团代表选票差距缩小到244票（不含超级代表）。支持者们盼望桑德斯乘胜追击，在周二（4月19日）的初选中拿下纽约州247张代表票（不含超级代表）的多数。若桑德斯取胜纽约，这可能会成为美国2016年大选的转折点。

桑德斯的纽约州竞选总部办公室主任丽莎·弗莱茨（Lisa Flythe）形容这次选举是“一场来自底层的革命”。交谈中，多名桑德斯的支持者表示，现有的制度有很多缺陷，美国社会亟须变革。在华盛顿广场公园的集会现场，“革命”的标语随处可见。

相比于希拉里延续奥巴马现有政策的主张，桑德斯以激进的左翼政治理念著称。他将矛头对准汇集大量社会财富的“1%”人群——华尔街高管与企业财团，承诺对这些人征收高额税赋，为普通民众提供全民医疗保险、免费的公立大学教育，重建基础设施提供就业岗位。

这也是一场来自“草根”的选举。让桑德斯的支持者们引以为豪的是，他与超级政治行动委员（Super PAC）保持距离，收到的捐款更多来自普通民众，平均数额仅为27美元。刚刚公开的纳税记录显示，桑德斯夫妇2014年全年的收入约为20万美元。他经常在辩论和演讲中提及，希拉里在华尔街一场闭门演讲的报酬就达到了22万美元。

位于纽约布鲁克林的桑德斯纽约州竞选总部，过去曾经是一家尿布清洗工厂。这幢建筑至今仍有粗糙的工业风格，内部除了支持伯尼的宣传贴纸，几乎没有经过装修。办公室里摆满了样式简单的桌椅、办公用品，以及随意自取的咖啡和零食。

“从周六开始，我们的备选进入了所谓的‘GOTV’阶段——Get out the vote（获取投票）。”丽莎对界面新闻表示。她是一位40岁左右的非裔女性，声音低沉，略有些沙哑，但充满活力。“这些宣传材料已经在一周内派发完毕。”丽莎指着一堆一人多高的空纸箱。

要想取胜，桑德斯的竞选团队需要应对纽约的低投票率。公开数据显示，2008年的总统初选中，符合资格的纽约选民里只有19.5%的人出来投票。2010年，纽约的中期选举投票率是全美倒数第四。

但从华盛顿广场公园的人潮来看，纽约民众似乎展现出了罕见的政治热情。丽莎认为，桑德斯迄今为止的胜利，来自于号召人们注册投票的影响力，“我们的志愿者们拿到了纽约州所有注册民主党成员的名单，采取上门宣讲和打电话两种方式，尽可能鼓动民众周二出门投票。如果有需求，我们甚至可以开车载他们去投票站。”

丽莎告诉界面新闻，办公室中除了少数几名职业竞选员工外，每天进出的几百人，全部都是志愿者，包括她自己。“我是参议员多年的‘粉丝’了，我欣赏他的独立性、正直，以及智慧。当我听说他要竞选总统时非常兴奋，立刻开始做志愿者。”丽莎说。

据《时代》杂志之前公布的数据，桑德斯在全美范围内约有18万名志愿者，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32岁的志愿者、曼哈顿房地产中介埃里·斯莫克（Eli Someck）说，“我以前从来没在初选中投过票，直到去年夏天发现伯尼。伯尼在过去的四五十年中言行一致，他很正直。这在当今的政客中并不多见。”

60岁的志愿者范帼丽，13岁时从香港移民到美国。她说，过去十多年中经常从独立媒体中听到桑德斯的采访，感觉他的言论“令人耳目一新”。“四年前，奥巴马重选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伯尼参选就好了。”范帼丽曾在桑德斯位于纽约哈莱姆区的竞选办公室工作，她对界面新闻说，那里的气氛轻松开放，房主甚至免费提供水和啤酒。全国各地的人自发从网上订购油墨、纸张等办公用品，邮寄到竞选办公室，“甚至有人寄来了小鸟形状的曲奇饼”。

“小鸟（birdie）”的外号，来自于3月在俄勒冈州的竞选集会上，当时一只小鸟在众目睽睽之下降落在桑德斯的演讲台上。“我们可能需要一些象征主义。”小鸟飞走以后，桑德斯说。支持者们认为，这只小鸟恰好能够代表桑德斯的环保主张，以及当年对伊拉克战争投反对票的和平主张。一位参与游行者骄傲地向我展示胸口的徽章——长着白头发、戴眼镜的小蓝鸟。

七点半，人群终于被允许入内。公园著名的拱门下架起了演讲台，演员蒂姆·罗宾斯、导演斯派克·李以及工会代表与少数族裔代表，轮番登台为桑德斯预热。“他的影响力——”前纽约州议员汤姆·德维恩（Tom Duane）在演讲中示意民众，众人心领神会地一起呐喊“It's Huge（非常大）——！”，模仿桑德斯的布鲁克林口音，淡化“h”，拖长元音。

桑德斯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1941年出生于布鲁克林的波兰移民家庭，父亲是油漆销售员。至今，桑德斯的演讲都带有容易识别的布鲁克林工薪阶级口音。1968年，桑德斯搬去佛蒙特州居住。1981年，他以独立竞选人的身份当选为佛蒙特最大城市伯灵顿市市长。

“我从1981年起就支持桑德斯。”丽莎回忆，他是数十年来第一个自我标榜为“社会主义者”的市长。在芝加哥大学就读期间，桑德斯曾在反种族隔离游行中被警察逮捕，并被罚款25美元。1963年，桑德斯参加了黑人民权运动“向华盛顿进军”的游行。马丁·路德·金在那次游行中发表了著名的“我有一个梦想”演讲。

但在民调中，他并没有在少数族裔中获得优势。公共政策调查（PPP）数据显示，桑德斯在纽约州拉美裔选民中的支持率为28%，远少于希拉里的66%；32%的非裔选民支持桑德斯，而他们中有61%支持希拉里。

“非裔对奥巴马非常忠诚，因而更倾向于对奥巴马政府作出积极的评价。”McGill大学教授吉尔托洛（Gil Troy）在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的一篇文章中分析道，由于希拉里更为热情地表现出对奥巴马政府的支持和延续，从而获得了非裔的支持。

初春的纽约，夜晚的天气依然寒冷。桑德斯登台时，台下是一片蓝色的海洋，“伯尼，伯尼，伯尼……”欢呼声浪不绝于耳。

“教育是一项基本权利。”当桑德斯阐述降低学生贷款利息、免除公立大学学费的主张时，我身边几位纽约大学大一女生几乎喊哑了嗓子。

华盛顿广场公园周围的建筑几乎都是纽约大学的财产。纽约大学是全美国最昂贵的私立大学之一，本科生平均每学期学费约2.4万美元。

“20多年前，我上大学时，大学学费还比较合理，学生们可以申请低息贷款。现在的学生都被巨额债务压垮了。”丽莎表示，“我们让年轻一代的生活充满危险的不确定性，这就是他们来这里的原因。”

“年轻人更愿意冒险，愿意挑战现状，也愿意奋斗。”志愿者埃里·斯莫克（Eli Someck）说，“我们愿意独立思考，通过自己对事实的观察得出结论。当你这么做时，支持桑德斯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但是，当晚在华盛顿广场公园的演讲台上，支持桑德斯的本地政客寥寥无几。而希拉里已经获得纽约州州长安德鲁·库莫（Andrew Cuomo）、纽约市市长白思豪（Bill deBlasio）等人的公开支持。最近的民调显示，希拉里在纽约民主党成员中有51%的支持率，高出桑德斯11个百分点。

“这是一场艰难的竞争，”桑德斯在演讲结尾说道，“但当我看到今天来这里的成千上万的民众，当我在水牛城、雪城和罗切斯特都看到成千上万的民众时，我认为结果将大出建制派所料。”

（本文作者谢宁馨是界面新闻美国特约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