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听一名《卫报》评论管理员的内心独白……

几年前有人曾经发给我一条推特链接，内容是“在《卫报》管理评论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任何在《卫报》网站上看过足够多评论的人都会理解这种情绪：你会发现各种痛骂、充满仇恨和侮辱的话，以及形形色色的“刺头俏皮话”。

你也能够发现一些非常有深度的见解以及会心的笑话，但是不知道怎么，这好像不是人们会注意的。他们关注的是那些黑暗的情绪，那些人身攻击的言论。那些批评你观点的人总是要比同意你观点的人更能给你留下更深的印象。有些人不仅不认同你的观点，还要说你“整个一白痴”，留下的印象肯定会更深。

整整5年这就是我的工作，很显然，所谓的“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我读了几十万条评论，删掉了几万条。作为一名审帖员，你要深入了解，这些网络对话是如何运作的，它们如何可以变得精彩和让人有所裨益；当然你也知道，一旦没有处理好，事情会变得非常非常糟糕。

好的审贴员并不是整理出或控制好一个话题；关键在于不要让任何人的言论毁了整个对话。不要让一篇关于帽子的文章被一些讨厌时尚的人给毁了；不要让一篇在加莱救济难民的用心之作被一些抱怨儿童虐待的评论沦陷；还要防止一些一直嘟嘟囔囔要实现大麻合法化的人毁掉一篇关于癌症治疗的科学文章。

当然，要审核的不止这些——还要处理那些危险的话语、诈骗以及不当言论。最难的就是了解话题以及他们可能会怎样毁掉一次交流——一个评论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波澜。

而“刺头俏皮话”多种多样，一些还很有才华，若想阻止人们在网上互相纠缠，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关掉整个互联网：那些讽刺性评论也有其意义，不管只是让人发笑、炫耀夸大还是改变人的一些固有看法。它们能疏通情绪，而且非常有用，很多时候也很有趣。相比之下，端庄的言辞能做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但是也有限制所在，没有任何门槛的匿名网络世界是有毁灭性的。很容易就产生误解，过于自信或者是对于屏幕背后真实的人丧失情感。你本来是出于分享观点的目的，但是最后却以羞辱某人告终。伤害别人的感情是如此容易，想要停止这么做却太过困难，任何一名读过对他们批评的专栏作家都可以这样告诉你。

最大的问题是专门针对某些话题进行的评论：一些人对于他们立场正确是如此确信不疑以至于他们在加入一场对话时并不是想要交流，而是抱着摧毁的目的。

很容易就能发现出这些人：他们是那些喊着“骗子!”的用户，虽然他们想要表达的可能只是，“我觉得你是错的”，这些人的评论跟他们想要回应的评论不那么合拍，不仅用一些人身攻击的话还要用大写字母！你根本没办法说服这些人，因为他们从来不会相信迷失的是他们。

他们是评论毒药——男权主义者表现得好像任何一篇关于女性问题的文章都是他们男性面对的最大最严重的问题，否认气候变化的人把任何关于能源政策的对话斥为伪科学，还有边境线种族主义者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怪罪移民（在英国）或者是黑人（在美国）。这些都被称为“whataboutery”，即用来抹黑别人的让话题离题的策略。

这些人很少通过读文章来得出结论，因为这细微之别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世界观的战争。一个例子是：在一次关于好莱坞需要更多女性声音的讨论中，一名读者评论道经济因素毫无争辩的是该产业女性身影不常见的原因，而且表示“女性电影”不赚钱，这也是“《伴娘》没有获得商业成功”的原因。但是《伴娘》的全球票房是2.88亿美元，而且还被两次提名奥斯卡，两次提名英国电影学院奖和两次金球奖。不论以何种评判标准应该都是成功之作。这名评论者估计是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也没有注意到这部电影的成功，因为他根本就不关心。他也不认识那些看过的人，因此得出了没人看过这部电影的结论，他就只有观点，然后也敢对自己并不了解的世界发表评论，像是一名调皮的小孩有一本填色书和数量有限的蜡笔。避免让这些评论使谈话偏离轨道是评论员重要工作的一部分。

跟咬人的昆虫一样，最糟糕的时候就是这些人蜂拥而上的时候。评论群最糟糕的体验通常都和大规模的侮辱有关，不管只是相同观点者的自动吸引（这已经够糟糕了）亦或是有组织的。

一些故事有着天生的受众，自带话题。一个很好的例子是Gamergate，这是一个非常激进的网络运动，反对网游产业中的“社会公正卫士”。一篇发表于这上面的文章能吸引有组织的人专门来《卫报》网站打断谈话，污蔑争执。他们的目的不是讨论，而是摧毁。还有很多话题都被这样的问题困扰着：气候变化、性产业、烟草产业、药品合法化、烟酒定罪，甚至是无害的“面包运动”。

更严重的是来自一些国家的“宣传帖”，通常是有组织的水军发布一些政府批准的信息。来自朝鲜的一些有限评论通常都会因为“伟大的领袖”这一短语的频繁使用暴露自己，不过俄罗斯的组织则异常庞大。

去年《卫报》驻莫斯科记者Shaun Walker写了一篇关于克里姆林宫在圣彼得堡设立的水军机构的详细报道，不过这一曝光并没有怎么遏制这种做法。对俄罗斯外交政策的评价大部分并不是由受雇的水军做出的，但剩下那一小部分就是个麻烦。那些带有游说性质的商业和政府组织毫无疑问做过相同的事情。

这种“astorturfing”，即创造了一种平民意见的假象的做法，是近乎毁灭性的。这营造了一种人人互不相信的环境，将任何与他们意见不同的人斥为“水军”，结果是什么呢？每一个意见都不那么纯粹了，有意义的争论也被屏蔽了，虽然这种争论才是关键所在。

对付这种有组织的水军已经很困难了，但是更困难的是管理那些自动聚集的人，处理那些不存在假民意的问题。难民危机报道就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在《卫报》工作五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问题激起了人们如此无情的一面，而且产生了这么多反射性情绪化和愤怒的回应，我也没有发现比这个更难处理的问题。

一些评论不仅仅只是说“很可惜，但是我们无法帮助他们”或者“移民需要控制”，他们说的是“让他们淹死吧”或者“活该”，甚至是一些更糟糕的话。根据这些评论，我们相信了那些让人伤心的故事、让仇恨和恶意参与到了我们自身的堕落中。这种评论带着一种绝望的腔调：这是两种绝对不相容的话题的碰撞，产生的火花完全可以点燃整个《卫报》网站。而且由于这些恶意的评论通常出现在一些腔调非常平和且有同理心的文章下面，这让它们显得更加尖锐、暗黑和可怕。

我们审贴员已经尽我们可能解决这些问题了：我们为那些有争议的文章设置了关联度线，屏蔽了一些毫不相关的评论，屏蔽了一些不守规矩的评论者。很显然这远远不够。《卫报》的阅读者在过去几年不断膨胀，全球的阅读者都在增加。我们有了超过1亿用户，评论每天超过了7万条。所以情况更加糟糕了吗？有时候，当评论变得无法控制时，的确如此。

没有变化的是这些作者、评论者和读者都是人。有血有肉的真人，在工作，在网站上消磨时间，甚至是寻求帮助。所以当评论变得很恶毒时，他们也很痛苦。

当事情变得会让人受伤、给人带来压力以及愤怒等一系列情绪时，人们通常会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远离。这就是评论区发生的事。经常听到记者和评论员说，“不要读评论”，光想想都觉得很糟糕。这些记者要如何从他们的读者学习？如果他们拒绝阅读反馈，他们如何得知自己是否有犯错？如果新闻记者需要听到的重要消息被一些令人厌恶的只会喧哗取众的观点所淹没，这实在是太过可惜。

所以我们能做什么呢？审贴员的人工成本不低，没有人会付钱来招聘更多的人。技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但是很难想象一个机器人是否有足够的智慧的敏感度来处理这样的辩论。

另外一个选择是关掉评论区：这些键盘侠就会逐渐萎缩，眼不见心不烦。很多新闻网站已经这么做了，一些《卫报》的评论员也发表意见说，是时候了，我们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我不同意。评论区还有很多精华，很多智慧。

对话需要变得更好。我们需要改变做法。

类似《卫报》的新闻网站有责任改变这件事情，因为一个政策的实行是有着切实的影响的。在《卫报》每天都有数千人通过这个平台讨论当天的新闻，而且他们的谈论也是值得进行的。网站还延伸出了一些围绕单个问题诞生的小社群：食谱、网游或者是壁球。我的最爱是填字社群，这群人因为讨论一些填字线索聚在一起，后来还发展到了线下聚会－－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主题歌。我们不能屏蔽这些。这就是网络的意义所在。

我并不是认为讨论不好。辩论是我们应该保留的，甚至是一些非常激烈的辩论。证明自己的观点是一项英国传统，应该给这一项留下充足的空间。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让我们每个人都担起相应的责任，这意味着我们应该从内心认可评论的存在；意味着我们应该在面对不好的评论时保持冷静，忽视它，只关心好的部分；意味着相信辩论的存在是有必要的，但是允许其变成不同看法的讨论而不是僵硬的一边倒。这意味着不要让那些捣乱的键盘侠获胜。

作为一个组织，《卫报》也应该承担一些责任。它需要探索如何设计网站才可以激发鼓励一些有建设性的讨论；需要确保审帖是重要的，需持续下去；还要确保读者给出的绝佳看法能够被了解，还要给评论者足够的尊重。如果我们不努力修复这个网站，我们就会失去它。

这就是我要对那些捣乱的键盘侠、对那些笑话、那些愤怒的话，以及那些有知识含量的帖子，做出的回应。我们应该努力让网站变得更好，只要我们努力，做好审帖，任何事都会好起来。

我在《卫报》做了五年的审帖员，这不是“全世界最糟的工作”。这是我从事过的最好的工作。

 

（翻译：鲍玉菡 编辑：闫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