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俄罗斯媒体报导了一则足以让所有人震惊的新闻：俄罗斯最大议会机构的主席涉嫌剽窃。

普京政府的前幕僚长、统一俄罗斯党精英成员Sergei Naryshkin被曝出剽窃丑闻，据报道，其博士论文里一半以上内容是从别的文章里抄来的。

俄罗斯总统普京与波罗的海联邦大学学生在巴士上交谈，摄于2013年。

事件中，Naryshkin一篇196页、题为“论外国投资对俄罗斯经济发展的影响”的论文涉嫌抄袭了名不见经传的经济学者Vladislav Inozemtsev的成果。Inozemtsev当时表示：“统一俄罗斯党的精英竟然愿意抄我的文章，真是有趣，这说明他觉得我的文章不错嘛。”

当然，人们都认为Naryshkin压根没读过Inozemtsev的文章，还认为这根本不是他自己抄袭的。所有人都怀疑他雇了一名写手来以自己的名义撰写论文，然后贿赂学术机构认证他的学历。Naryshkin或许根本没读过这篇助他获得学位的文章。

Naryshkin并没有迎来悲惨后果。他应付性地做出了回应：“我听说有些网站发布了一些消息。但我相信权威学者的判断。”他继续从事目前的工作，就像没事发生过似的。

实际上，这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Naryshkin自己很清楚，这件事愈演愈烈的结局只会牵涉到更多俄罗斯社会金字塔顶端的人，他只是1000多位精英抄袭者中的一员罢了。

Sergei Naryshkin

这些卷入剽窃丑闻的大多是政治家，还有一些是法官，检察官、政府官员、大学校长等。其中有一位是负责监督俄罗斯马戏行业的官员。在过去的几年里，俄罗斯曾出现了针对文化部部长、圣彼得堡市长、国家顶尖调查机构负责人比较可信的剽窃指控。上个月，俄罗斯联邦莫尔多瓦共和国财政部副部长也被曝出剽窃丑闻，此外，一位政府法律顾问一篇有关比较俄罗斯与西方法律原则的文章也涉嫌剽窃。

上述所有丑闻都由一个名为“Dissernet”的组织成员曝出，就是Naryshkin不屑一顾的那个网站。

这个组织2013年由一群科学家和记者发起，主要揭露政府官员、学术界主管、俄罗斯精英人士们伪造学历的事实，他们的学术成就都是通过非法手段取得的。Dissernet使用了查询相同段落的软件，截至目前已找出5600多位论文剽窃者，并针对其中1300多人发表了谴责性的文章。

Dissernet于今年年初发表的一篇文章指出，Naryshkin管理的俄罗斯国家杜马中，九分之一的成员通过请写手代笔、大篇幅剽窃他人论文取得学历。

Andrei Rostovtsev是一位物理学家，他是Dissernet的创始人之一，也是论文剽窃查找软件的开发者，他向记者透露了该组织如何锁定曝光目标。“目前我们正在针对博士人群。反剽窃软件正在日夜不间断地运行，它会自动寻找可疑的文章。它从数据库中选择一篇文章，进行粗略分析，如果内容与先前的文章重复过多，它就会将这篇文章反馈给我们。然后，我们的志愿者将人工检查这篇文章是否确实涉嫌抄袭。这些工作是每周7天、每天24小时进行的。”

Dissernet的一位负责人在最近一篇文章中描述道，该组织可谓是匿名积极人士的共享网络，这个组织因人们对俄罗斯科学现状的担忧而生，俄罗斯学界恐怕“已经成为低劣、无耻的恶习温室——虚荣、虚伪、妄图通过造假来取得专业成就。”Rostovtsev估计道，全球大概有几十个人致力于论文打假，他们在幕后定期曝光不劳而获的精英，而他和该组织的几名核心成员负责与公众沟通。

这个组织的非正式架构是其生存之道，它没有实体上的总部或银行总账号。Serguei Parkhomenko是一位优秀的自由记者，他在撰写了一系列曝光文章后，加入了Dissernet，他近日受访时表示：“由于我们没有总部，所以任何事情都无法使我们瓦解。”

Serguei Parkhomenko.

尽管如此，Dissernet的负责人们还是遭受了几次恶意攻击，皆是来自被曝光的权贵阶层。今年年初，该组织一名创始人被指控逃税，上周，Parkhomenko被内务部调查人员叫去问话。

部分剽窃论文被Dissernet认为是实在无耻、荒唐得可笑。杜马成员Igor Igoshin的经济学学位论文把他人关于俄罗斯巧克力产业的文章改成了肉类产业，把所有“巧克力”词组替换成了“牛肉”，“黑巧克力”换成了“国内牛肉”，“白巧克力”换成了“进口牛肉”。然而所有的数字、表格和分析皆原封不动照搬他人论文。

最近，Dissernet又揭露了肿瘤学家Yuri Tsarapkin的抄袭事件，他关于乳房癌的文章抄袭了他人的胃癌论文，数据和内容仅做了轻微改编。然而这篇胃癌论文也不是原创，它抄袭了另一篇关于猫与狗癌症的研究文章。

学术作假遍布全世界，然而俄罗斯尤为严重，学界对造假现象的视若无睹更是加重了这一情况。麻省理工学院历史学家Loren Graham指出，连普京都未能幸免于这场抄袭风波，2006年布鲁金斯学会调查指出，普金的经济学博士论文存在剽窃成分。然而这并没有对普京的总统生涯造成什么影响。Graham专注于俄罗斯科学的历史研究，他指出：“如果普京不会受到惩罚，那么俄罗斯的剽窃之风将永远无法得到遏止。”

量化俄罗斯的剽窃范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不过根据Dissernet目前收集到的数据，俄罗斯全国约4%的学术论文存在非法抄袭现象。这还不包括请写手代写的情况：范德堡大学的Ararat Osipian博士正在乌克兰进行实地调查，他的博士论文即是关于学术腐败。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大学约20%-30%的学术论文是通过黑市购买的。

黑市的存在使得俄罗斯精英们对于学术地位的渴望达到了非常强烈的程度。Parkhomenko表示，俄罗斯政府官员、立法委员、医生、商人都将高等级的学历视为成功的必备品，就像昂贵的珠宝、酷炫的汽车、巨大的豪宅一样，已经成为人生赢家的标配。Parkhomenko进一步解释道：“如果一个人能拥有这些，能拿到亮眼的学历，那就证明他很有能力，值得被人们尊敬。”

Dissernet的另一位创始人Andrei Zayakin总结道：“一个俄罗斯版的特朗普，他名下一定会有一篇学术论文，搞不好甚至有两三篇。”

Dissernet负责人表示，这个组织的目的并不是让名流们名誉扫地，而是想要在俄罗斯社会中重塑“声誉”的概念。

Parkhomenko说道：“我们想告诉大家，声誉非常重要。论文造假是俄罗斯“声誉”灾难的一环，当最成功、最有影响力的那群人是通过非法手段获得自己的地位，当他们一直以假象欺骗大众，而实际能力配不上现有的地位时，反精英呼声将日益高涨。”

Dissernet主页

在过去的25年间，许多学者参与了学术贿赂，陷入了腐败的泥潭。Osipian分析道：“如果你买了一篇论文，那么你得向审理论文的教授们行贿，而教授们非常需要这笔钱，他们的投入和工资不成正比。”

教授们固然处于学术腐败环节中的关键位置，然而真正导致剽窃市场如此繁荣的，是那些论文代写公司。这些公司常常伪装成学术顾问机构，然而他们毫不遮掩地进行着论文代写业务。只要上Google或俄罗斯搜索引擎Yandex查询“论文代写”，就能轻松获取大量相关信息。

例如，一家论文代写公司的网站上放了一张知识分子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子戴着眼镜，看起来充满智慧。该公司的标价是10万卢布（1500美金）一篇论文。最快30天内能够完成。一位名为Oleg的客户评价道，他的论文非常完美，每一位审查教授都通过了这篇论文，他承认“自己无法写出这么高水准的文章。”

究竟是谁在背后提供代写论文的服务呢？目前还不得而知。然而可以确定的是，论文代写业务正在俄罗斯蓬勃发展，并且日趋专业。“这个行业就像其他行业一样，不会苦等客户上门，他们也会主动寻觅潜在客户。”Parkhomenko透露道，“如果有人是服装店或某间连锁店的老板，他可能会在某天遇到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这位绅士会来到老板的办公室，说服道‘是时候成为一名经济学博士了，这对你的业务有利无害。’然后开始抛出不同的选择方案，开出价格，提出折扣，跟推销保险人员没什么两样。”

Osipian表示，这些公司通常会提供一系列价格不同的代写服务，写好的现成论文收费最低，只要3000美元，而更细致的服务包括提供一长串参考书目、伪造期刊文章等等，收费则可高达2.5万美元，而顶级定制服务则需面议价格。理论上，你只要付完钱，就可以把这事抛在脑后了，代写公司会把你的文凭制作好送到你家。

高等级学历在俄罗斯十分抢手。

曾经的学术环境并非如此浑浊。虽然苏联时期，有些领导人的学历也是非法取得的，但学术造假现象还不至于如此广泛、如此猖狂。直到1990年代，才开始愈演愈烈。高等级学历在俄罗斯如此抢手的原因在于，它们能换取实际利益，也就是金钱。在金融领域，博士学历的人才能得到升迁机会；在医学领域，学历越高的医生收费越高。

对于政界而言，博士学位能让官员们退位后在大学谋得一份高薪水的管理职位，也能让他们以更多的手段收受贿赂。Parkhomenko说道：“在学校任教是官员们少数几个合法兼职之一。政客不能从商，但可以从教，可以写书。这是一个洗钱的绝佳途径。当被问及收入从何而来时，他们可以拿讲课、从事顾问、科学工作当幌子，作为取得收入的名目。”

俄罗斯新兴阶层——律师、政客、商人正成为社会中坚力量，他们累积了大量财富，也需要一定的学位做支撑。毕竟购买博士学位并不是一笔小额开销。Loren Graham教授说道：“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明明知道学位是伪造的，但却相信它能够提升自己的声誉。这听起来十分矛盾，但却是事实。”

Mikhail Gelfand.

俄罗斯政府及教育机构并非完全对学术造假问题置若罔闻。

2012年，莫斯科著名数学机构负责人Andrei Andrianov被曝出多起剽窃丑闻，俄罗斯科学教育部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机构调查此事件。最终，政府解散了莫斯科国立师范大学的负责审查Andrianov论文的委员会，也对国内教育机构进行了彻查，关闭或“冻结”了800多个论文审查委员会，加强了论文审查管理力度。

这一系列改革使得买学历的难度增加，毕竟“公开的秘密”与“被曝光的秘密”是有区别的。Dissernet在这方面做了许多努力，常常在俄罗斯媒体上发表文章引起公众和政府的关注，让学术剽窃现象从常态变成丑闻:“让人们开始关心这个现象。”

Parkhomenko表达了他的愿景：“逐渐地，人们将对此有所反应，人人都会知道俄罗斯文化部长是个抄袭了2篇论文的人。他会因此被打上标签、烙上烙印，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些包袱连累的。”

（翻译：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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