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临近中秋，这本应是阳光玫瑰市场上最受欢迎的季节。但最近几天，在河南新乡种植了10亩阳光玫瑰的王晓婷开始发愁了起来。
以往，阳光玫瑰号称“葡萄中的爱马仕”，在消费者眼中，它是昂贵葡萄的代名词。得益于阳光玫瑰的高价，在种植户中间流传着“五亩换大奔”的故事。
市场好的那几年，收果的果商们会亲自来到王晓婷家的葡萄园中，实地来看阳光玫瑰糖度、串型等指标。但今年，王晓婷几乎找不到愿意上门的果商，电话那头果商们全都给出了极低的价格，每斤5～6元之间，没有议价的余地。
“他们直接把价格压死了，就问卖不卖，也不看果的品质什么了。”王晓婷甚至觉得，今年的收购价格果商们像是全都私下商量好了。
今年，阳光玫瑰价格呈现断崖式下跌。以北京新发地批发市场为例，整个9月，阳光玫瑰的批发均价都在9～10.5元/斤之间浮动，多数时间，批发市场中阳光玫瑰的最低价多为6元/斤左右，最高价也不超过15元/斤。
这样的市场行情下，在各个产区，不少种植户都遭遇了类似的困境。
其实，如今的情况早已可以预见。青浦哈玛匠果园主人黄伟至少5年前就与周围种植阳光玫瑰的朋友们讨论过这一天。道理很简单，这是在中国种水果逃不开的命运，所有水果都依赖一个短暂的红利期。
黄伟说，“一般一个品种也就火5到10年，不光阳光玫瑰，像是秋月梨、苹果的富士、柑橘的红美人……一旦有新品种，我们就拼命大量扩种，市场马上就产生供过于求的状态，而品质又相对无法保证，渐渐客户就远离了。”
卖果困惑
网店店主魏宇店里出售的阳光玫瑰来自云南的一家种植基地。数年前，魏宇品尝过日本的晴王葡萄。
所谓晴王葡萄，就是最早在日本培育出的阳光玫瑰。目前，“晴王”已在日本被注册为区域公众品牌。而在国内，这种绿颜色、带有玫瑰般香气的葡萄就被叫作阳光玫瑰。
在魏宇的印象里，晴王葡萄带有几个鲜明的特征，“首先要够甜、够脆，串型好看，这些都很容易达到，最难得的是需要有玫瑰香气，香气越浓就代表品质越好，串型、甜度、脆度其实都比较容易达到，但香气很难。”
“这个葡萄很奇怪，假如把种得好的和不好的放在一起，闭着眼睛去吃的话，很可能会误认为是两个品种，但实际上都是阳光玫瑰。”魏宇说。
这也是魏宇选中云南的那家种植基地合作的原因，那里种出的阳光玫瑰与他印象中的晴王葡萄品质相差无几。
因为品质好，魏宇合作的这家种植基地种出的阳光玫瑰一直维持着高价，至今向批发的果商们出售的价格仍在每斤40元，加上包装、运费等成本，到了魏宇的店里，最高级别的阳光玫瑰售价在3斤200多元。
“这几乎是电商里面的价格天花板了。”魏宇称。
出于对农业的兴趣，魏宇每年都要抽出一段时间去跑产地，今年他原本打算在别的产地寻找新的合作伙伴，在云南的阳光玫瑰过季后，可以延长销售时间。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在山东、陕西多地找了一圈儿，却没能找到符合他心目中阳光玫瑰种植标准的种植户。
更令他困惑的在于价格。跑产地的时候，魏宇特地去逛过当地的菜市场，发现当地市场的零售价只有十几元。这也让他产生了顾虑。在他店铺里，最便宜的阳光玫瑰三斤价格都要过百元。
于是，魏宇开始犹豫，是否明年还要继续销售阳光玫瑰，“我可以继续卖，赚一点钱，但把链接挂上去可能会被骂，对我的影响就不是特别好，成本确实差距很大，也没办法跟人去解释。”
成本高在于品质更好，云南本身就是全国各产区中的价格高地。在广州江南水果批发市场从事水果批发的蔡先生对界面新闻解释，国内目前有云南和四川2个主产区。相比于四川，云南产地的阳光玫瑰品质稍好一些，甜度、香味会更浓一点，所以价格保持的还是比较稳定以及偏高，降价比较大的主要是四川产区。
此外，云南产区还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每年3月到4月底，云南河谷地带的“阳光玫瑰”就开始上市，5月底到6月初才会陆续收完。“这个时期，除了云南，全世界各地都没有阳光玫瑰。”种植户王玮玮说。
买卖博弈转换
而在余下的季节，现在阳光玫瑰也几乎实现了全年无间断供应。
有资料显示，从6月底7月初，广西、广东的“阳光玫瑰”便开始上市，而8月开始湖南、四川、重庆、江浙沪地区，也都会陆续采摘，接着往北则到了河南、河北一直持续到11月初。而云南、广西下半年通过“一年两熟”技术，在元旦之后、春节之前，也有第二季的阳光玫瑰成熟。
由于适应性强，阳光玫瑰在全国各地都有栽种。对于阳光玫瑰的具体种植面积，不同机构给出了不同的统计。
云果产业大脑发布的《2022年中国阳光玫瑰葡萄产业数据分析报告》显示，2021年全国阳光玫瑰种植面积约31.21万亩，2016年时仅为10.01万亩。其中云南、湖南、江苏分别以4万亩、3.5万亩和3万亩的种植面积排名前三。
而中国科学院果树研究所的数据，2020年，中国阳光玫瑰种植面积已达80万亩。并且当时该研究所预计，2021年将突破100万亩。
但这些数据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过去几年，阳光玫瑰在国内种植面积大增。多位受访者相信，到目前为止，国内阳光玫瑰种植面积早已不止100万亩。
然而，正因为大面积扩种，如今阳光玫瑰才身价大跌。
在农产品B2B交易平台一亩田上，目前中国所栽种的鲜食葡萄中，品种占有率最高的为1959年引入中国的巨峰葡萄，为23%。而大范围栽种才10余年的阳光玫瑰的市场占有率已经排名第二，市场份额为14%。
河北葡萄与葡萄酒学会副秘书长李春雨对界面新闻表示，阳光玫瑰已经占到中国鲜食葡萄的20%以上，已经成为大宗品种了，在中国凡是成为大宗品种的作物，价格注定会出现严重下滑，这是供需关系根本改变导致的。
据李春雨近几年的观察，近几年阳光玫瑰的价格变化已经呈现明显的季节性规律，一般情况下是在7月中旬以前，只有少部分促早阳光玫瑰能够上市，这时候价格比较理想，然后进入7月中旬，各大产区集中上市，价格就会急剧下滑，一直要等到中秋过后，中国绝大部分产区销售基本结束，市场供应量萎缩价格才会反弹。
如果说，云南是阳光玫瑰价格的高峰，那么湖南澧县就成了云南产区的反面。根据《湖南日报》报道显示，2023年，仅澧县一地种植的阳光玫瑰就达5万多亩，是国内最大的阳光玫瑰葡萄生产基地，今年预计产量达18万吨。
王玮玮说，“在当地，阳光玫瑰已经发展成了支柱产业，但大量集中上市也使澧县成了全国阳光玫瑰价格的低谷。”
对于市场行情，种植户感受最直观的可能就是果商的态度变化。在大面积扩种之后，果农与果商的博弈早已从卖方市场进入了买方市场。
据王玮玮观察，2021年之前，基本上还都是卖方市场，无需果农出价，果商在园子里互相竞价十分常见，价高者得，甚至果农还无需负责后续的人工、包装。但从去年开始，就差不多进入了买方市场，果商开始跟果农谈条件，对果子品质的要求也越来越多。
王玮玮说，“刚开始的话只要是阳光玫瑰这个品种就行，后来就要求开始有串型，有粒重，有串重，有颜色表光，然后亮度硬度，要求是一年比一年严格，一年比一年条件更高。”
到现在，王晓婷已经找不到愿意上门看果的果商。果商们对她解释，陕西、山西一带阳光玫瑰采摘时间要比河南更早，他们跟随产区的变化，从陕西、山西一路到河南来，也用同样的价格收果。
事实上，去年王晓婷所种的阳光玫瑰价格就已经滑落到了8到9元之间。但今年的价格更低。
在这个价格区间之下，种阳光玫瑰再也无法实现高收益，甚至有些已经开始亏损。
李春雨告诉界面新闻，对于一般种植户来说，阳光玫瑰的生产成本大概在每斤2至3元，但园区面积比较大的、进行公司化运营的，存在着地租、资金成本和管理成本，阳光玫瑰的生产成本在每斤6元左右，甚至更高。所以按照现在的行情，一些大型农业园区盈利能力已经比较危险，对于一般果农来说，还依然有利润，并且放在全国水果的整体行情下，也算是高价。
王玮玮的结论与他类似。他说，在河南产区，按照现在现在5到6元的价格，果农还有盈利，但利润也少了很多，但规模化的公司有的可能已经亏了，很多到了盈亏平衡点附近。
小规模种植的果农成本更低，规模化种植的大农场、大公司反而成本更高。为什么种植阳光玫瑰，规模反而无法带来成本优势？
王玮玮对界面新闻解释，因为阳光玫瑰需要大量用工，进行精细化操作、管理，所以小农户和中小型农场可以实现精细化管理，生产精品货，但大型农场人员跟不上，在集中用工的时期无法解决人力问题，只能生产二级果或者三级果。
正因为受制于人力问题，王玮玮的农场在发展到了几十亩的规模后开始转型，开始为种植户提供技术服务。
早有征兆
对不少熟悉水果行业规律的人来说，今年阳光玫瑰价格的跳水早有征兆。
危机就藏在阳光玫瑰大面积扩种的那几年。扩种最疯狂的时期，哈玛匠果园黄伟称，他所熟识的嫁接团队2020年那一年都人员经历了大幅扩张，发展到了40、50人的规模，他们在全国各地嫁接阳光玫瑰足足有7、8个月的时间。
在王玮玮的印象里，2020年和2021年那两年也是苗木供应最紧张的时期，在大量种植阳光玫瑰需求之下，阳光玫瑰苗价格飞涨，从2015年每棵2、3元一路上涨，到2020年、2021年两年达到顶峰，每棵都在15元以上。
在王玮玮所在的合作社里，那两年不少种植户都遇到了苗木供应商悔约，签订合同时价格在每棵8元，结果到临发货时，价格已经涨到了15元，为了获取更高的利润，苗木供应商就选择了毁约，或者以假苗发货。
扩种如此疯狂，主要还是阳光玫瑰造富神话的刺激。王玮玮还记得，阳光玫瑰最初引进国内时，在种植户中间反馈并不理想，那时的阳光玫瑰有诸多缺点，“比方说容易生锈，果实有籽，外观上看大小粒比较严重，苗木本身又容易黄化僵苗，种植不当又容易裂果、软果……”
当时虽有种种难题，但阳光玫瑰却胜在风味独特。王玮玮还记得，那段时期，几乎国内科研机构的专家，甚至中国种植户自己都在研究种植，直到2014年、2015年左右，江浙地区的农业种植专家陆续攻克难题，研究出了一套比较成熟的在中国的种植方案。
于是阳光玫瑰的国产化就此开始了，江浙地区率先出现了很多阳光玫瑰种植园，为了实现更高的收益，也有了有实力的种植户带着资金和技术从江浙一带到云南种植。
那时市场上，阳光玫瑰售价高昂，被称为“葡萄中的爱马仕”，最初市场上甚至出现了国产种植的阳光玫瑰假冒日本进口葡萄的乱象。
果商在产地收购阳光玫瑰，价格常常在每斤三十至四十元不等。最早种植阳光玫瑰的种植户们也率先致富，在水果种植行业中，种五亩阳光玫瑰“换大奔“的故事广为流传。某种程度上，这些神话所言非虚，王玮玮说，“我了解的有一亩地20～30万产值的，种个10亩地卖个200～300万，这种刚开始那一批非常多。”
在王玮玮所在的合作社里，不少年轻人都依靠着种植阳光玫瑰改变了生活，“一对夫妇不用出去打工，留在村里边还能带孩子，两个人种10亩一年就能挣到七八十万，这就让人很疯狂了。
但造富神话口口相传之后，疯狂扩种现象也开始了。随着阳光玫瑰身价下跌，2022年开始，扩种的势头已渐渐平息。王玮玮注意到，2022年，阳光玫瑰苗的价格又回落到了每棵3元。
然而按照农业种植的周期来推算，王玮玮认为，今年的状况应该还不算最糟，明年才可能是全国阳光玫瑰供应量的顶峰。
要不要控产？
然而随着扩种而来的，却是阳光玫瑰质量的下滑。
多位受访者都对界面新闻表示了同样的观察，由于没有统一的标准，市场上流通的阳光玫瑰品质差异巨大。即使同样都是批发市场上的一级果，质量也都参差不齐。
品质无法保证，还有果农追求利润早采的因素，无论成熟与否，阳光玫瑰的表皮始终是绿色，于是部分果农便会提前采摘，而这在外观上几乎难以分辨。
而王玮玮认为，还有个更主要的因素，是市场导向出了问题。
据他观察，在近年阳光玫瑰市场上，一级果收购标准一直最改变，最主要的改变就是颗粒要大，“以前一级果可能就可能是8到10克颗粒，串重在八两以上，后来要求慢慢提高，到2020年时一级果单颗粒要求已经达到了20克以上。”
在王玮玮看来，标准如此变化，背后的原因也很简单，“在批发市场销售的时候，小颗粒的果子和大颗粒的果子摆在一起，来拿货的人自然就会选择大颗粒、外观更漂亮的阳光玫瑰。我们做技术的是中立的，左右不了市场。”
但做大颗粒的代价就是牺牲口感。于是，消费者渐渐发现，市场上已经没有好吃的阳光玫瑰了。
王玮玮对界面新闻解释，如果追求口感，就要多疏果。葡萄本身一亩地可能能结5000串，要做好口感，就要把葡萄剪掉，人为控产，保证一个枝条结一个果子，甚至10个枝条结7个果子，还有两、三个枝条，专门做营养。而要追求产量，也就是当粮食来种，可能一个条子结2个果子，亩产可以达到8000斤，同时也能保证颗粒更大的，结的更多，颗粒更大，产量就翻番。
对果农而言，要不要控产就是一道简单的计算题。假设成本一样，果商又按同样的价格收购，产量越高就意味着利润空间越大。
这也是今年王晓婷不愿意接受果商统一收购价格的原因。今年，王晓婷听从了合作社里技术员的建议，进行了控产，将亩产控制在了4000斤。如果按照果商提议的价格出售，她就亏损了许多。
在上游种植端，陆续也有人希望改变阳光玫瑰品质下滑的市场印象。王玮玮观察发现，“比如说有些人会回过头来做口感好的，或者把袋子摘掉，在太阳直射的情况下，让葡萄变成黄色，与绿颜色的阳光玫瑰做出区分。”
果商们也曾作出改变，在收购标准中加入底糖作为指标。以前果商对底糖的要求是14度，今年可能要求到16、17度。
但这终究无法改变2023年整体上价格下滑的局面。多位受访者已经观察到，阳光玫瑰种植端已经出现了砍树的现象，或者转而嫁接其它葡萄品种。李春雨的种植园则通过技术手段，延缓葡萄采摘时间，错季上市。
王晓婷也打算再等一等，如果保护得当，可以让阳光玫瑰再留两三个月，只不过会对树体本身有所影响。明年，王晓婷决定不再控产了。据王玮玮观察，不再控产可能是多数小规模种植户未来的选择。
也就是说，他们不愿再种更好吃的阳光玫瑰了。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王晓婷、魏宇、王玮玮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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