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可能。”骄傲说。
“那太冒险。”经验说。
“那无意义。”理性说。
“去试一试吧!”心在低语。
以上,是窦骁微信头像上标写的四句话。
这个青年演员“不务正业”地去从事了许多户外运动,近期更是迷上了登山。10月底,他刚刚成功登顶了海拔5895米的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身心挑战。
对他来说,登山是勇闯龙潭,是会面死神;是剥去演员、明星等社会属性,克服经验和理性中的“不可能”的过程,也是重构价值观的宝贵经历。
以下是他的自述。(文末附有此行纪录片)
高反
手脚冰凉,胃开始逐渐不怎么消化。每50分钟有一次休息补给,但实际到达海拔4600米的时候,已经有点力竭。那天我没吃午饭,因高反而出现了干呕的症状。
我这次在山上出现了两次问题,所谓“二度高反”。第一次就是现在,从(海拔)3800米上到一个4600米的垭口后。此前在山上连续三天睡眠不足——可能没有适应睡袋,没把身体调整到适合睡觉的状态,要么太热要么太冷,再加上在高海拔头痛失眠。所以我是只带着50%的体力出发的。到了4600米时,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出现了比较明显的高反。
高反的症状分很多,我属于比较严重的那种——“血液重新分配”。当你的血氧降低以后,你的身体机能会整体先保大脑、心脏,血液就会优先去供给这些最核心的部位;相应地,手和脚这样的肢体末端会被舍掉,那里的血管慢慢变细,而心肺、大脑这边的则慢慢变粗。这是身体保持存活的一种反应机制。
这是我们在乞力马扎罗的第四天。此前从1800米开始爬到3800米,虽然也疲劳,也有睡眠问题,但一直还比较开心。现在问题真的来了,而且是突如其来、猝不及防。我的搭档兼好友、登山界的标志性人物孙斌有一句话,说“登山是生活的浓缩”。现在我理解了:它像是抽干了平日生活的琐碎和庸常,剩下的所有干货,都是扑面而来。根本不可能像平常那样,遇到状况能有时间坐下来慢慢想。我压力很大。
4600米是第一道关。要最终登上5895米的顶峰,我们应该像当时其他的登山队伍一样,在这个高度稍作停留,给身体以适应的时间。但当时孙斌很快根据情况做了决定:不停,迅速翻过这个垭口,向前下撤到3900米的营地去。斌哥是一个理性思维极端发达的人,在上山过程中,他时刻把自己放在一个sergeant(中士)的位置,像是带领一个squad(小队)打仗一样——登山就是这样严峻,只有靠团结协作,靠执行力,才能攻下这个山头。
我们下撤了。结果我很快发现,不必到3900米,我刚下了100米的高度,症状就立刻缓解了,而且越往下状态越好,走的速度越快!原来我的体能不是问题,只是适应的问题。我平时健身比较勤,可能只是因为最近连拍了两部电视剧,健身量不大,状态才有所下降。
第二天早起,我已经恢复得活蹦乱跳了,甚至和孙斌一路赛跑玩了起来;到了下一个营地,我还和黑人跳起了舞。我以为,高反就这样被我克服了。
但我大错特错了。
云上的日子
我从来就是个爱运动的人,尤其是户外运动。各种,比如骑摩托——去年我刚刚穿行了新西兰,还有冲浪、帆船、射箭。
对于登山,我一直有想法要去征服各大高峰。但对艺人来说,想去实现它很难。很多人都会说:不好好拍戏工作,你干嘛呢?在你最好的青春年华里不去努力赚钱,而去周游世界,why?其实,我并不是不干正事。我一年里几乎都在工作,只有在户外运动的时候是在休息。
我觉得我的能量来自于自然,那是一种“戒”——这像是道德、意志层面的。我爸爸经常说的一句话叫:由戒则生定,定则慧。现代人讲究修行,有的人修行方法可能是靠禅修,我则是靠“动”。在大自然中汲取能量,再投入到我的工作中去。
此刻我身处在非洲乞力马扎罗山的4000米海拔以上,这也是一个机缘巧合。去年有家杂志约孙斌去西雅图登雷尼尔雪山,说看能不能再约一个有运动细胞的艺人,跟他一起。然后就找到了我,结果还挺合得来。那次虽然因为在雪山上碰到冰裂,我们没能登顶,但燃起了我对登山的热情,并且跟孙斌建立起了很好的搭档关系。这之后,我们几方——我的团队、孙斌和户外面料品牌GORE-TEX碰了一下,说看能不能一起去登更多的山,结果这事就“碰大了”。我们初步制定了一个多年计划,乞力马扎罗是第一步。
我之前登云南的哈巴雪山时,也出现过“血液重新分配”的状况。当时主要是补给没有带够——登顶那天,我们走了14个半小时,就带了一升水。而乞力马扎罗这次不一样了,我们整个团队加上当地向导,从补给到各种户外装备,准备十分充足。所以,我才能在度过了高反症状后倍感轻松,还能有余力去观景。
登山的一个好处,是可以让你看到很多奇特的地貌、自然景观。在这座非洲第一高峰上,到3000米以上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很明显的改变:一开始有很密的热带植被,越往上走就变得越稀疏;地上的火山灰逐渐变成了石子儿,再往上,石头越来越大,到最后就剩下了裸露的山体。然后,你就知道生命在此存活之难了。
登山的核心问题,都发生在3000米以上——此前,即便跟云层持平,都算是低的。所以困难的是在云上的日子。
去年“双十一”,我曾发了一张在雷尼尔雪山上照片,自嘲是“云上单身狗”,现在这个称号可是更加名副其实了!
这大概是在登顶前的最后一次说笑了。“云上单身狗”,主要意思说的是孤独。登山是孤独的,即便是一群人一起登,也是相对的孤独。在处理与他人的关系之余,更重要的,是处理和自己内心的关系。
此行,无论在地域上还是在身心磨炼程度上,马上就要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了。
“俄罗斯轮盘赌”
登顶之前的最后一个营地,是海拔4700米。是的,又是这个让我出现高反的高度。这一次爬上来有了心理准备,但身体状况还是不太好。
况且,登顶的头天需要夜里11点半就起床。凌晨攀爬,早晨登顶,才能保证白天安全下撤。我没休息好,但还是起来了。大家戴上头灯,整装待发,摸黑向顶峰发起了冲击。
头天我们规划得特别好,队形是:一个向导、一个队员、一个向导、一个队员,交错开排成一列。我的当地向导走在最前面,所以我是全队的第二个。但逐渐往上爬,我的速度就慢下来了。
我发现,手脚慢慢又变得冰凉了。
又来了,我心说。“血液重新分配”。孙斌赶上来问我怎么样,我说不太好。他告诉我,让我把脚趾在鞋里不断“抠”在地上,不断地刺激末梢神经。我照做了,但是非常疼,因为脚趾头已经开始冰了。
呼吸更是问题。我喘不上气,孙斌让我更加大力地呼吸,要声音大到能让他听得见的程度,就像“哈——哈——”,这样才能尽可能达到吸氧量。温度很低,又刮着山风,这么一来,我倒气倒得太快,喉咙是冰的;肺里是涨的,胸腔的感觉是“挤”的。
我就这样一步一挪地登上了5756米,也就是乞力马扎罗的第二高峰,Stella point。这个第二高峰,是给一些能力有限的登山者设置的,算是个“小顶”;而真正的顶峰、我们此行誓要征服的非洲巨人,是乌呼鲁(Uhuru)峰,5895米。
就差不到200米?是的,但你要知道,在雪山上的200米有多恐怖!这和在平地上有天壤之别。我坐在地上,心知已经来到这一道坎了:已经到了Stella了,是咬牙登顶,还是就此收兵下撤?
这时候我的状况已经比较惨了。孙斌问我感觉怎样,我说想吐。他拿起我冰凉的手放在他腋下焐,然后测了我的身体状况。我当时的血氧值是75,已经偏低了。正常人血氧在85到95之间,像孙斌,他登上去以后第二天血氧就恢复到了93,心率在80多,这是个很好的数值。他的身体机能会告诉他,“我到这样一个地方了”,然后砰的一下,身体就转变过来了。而我,本身的体质就是血氧偏低。我的肌肉构造,是红肌偏多,白肌偏少——红肌是爆发型肌肉,白肌则有耐力。不过好消息是,我目前还没有出现水肿。肺水肿和脑水肿都没有。
我内心是很复杂纠结的,但外表上平静。我看着孙斌。孙斌说:我们现在下撤,肯定是安全的;继续登顶,你会更痛苦。是进是退,决定权现在交给你。
我身边围着团队的人。但我知道到了现在,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孙斌有个比喻,说登山就像玩俄罗斯轮盘赌(两人在左轮手枪里塞上一颗子弹,你开自己一枪我开自己一枪,赌钱赌命),越到后来风险越大,被撂倒的几率越大——但赢的,也会越多。现在的情况是,硬着头皮上,有可能后果严重;但如果撤了,大概会后悔终生。
我最终决定:试一下。靠着自己的意志力,有多远走多远。
我并不是在赌命——我没有什么要赢的,也不想要偷生。我更喜欢对于登山的另一个比喻:深入龙潭,拉恶龙的尾巴一下,然后全身而退。我欣赏勇气。拍《破风》的时候,我骑行11万公里,摔车摔得头盔都裂了,满身的伤痕,没有用过一个替身。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
两个当地向导搀起了我,我闷着头,往前走去。
登顶
那个感觉想想有些不真实。凌晨里一片漆黑,你往前看,小小的一排灯光,全都是各个登山队;往后看,也是星星点点。看不到别的景色,只有低着头,一步一个脚印前进。
逐渐,前方出现微微一束光的时候,你就知道,哦,快该天亮了。再走了没几步,突然,一束非常刺眼的光,从地平线直接打到你面前的石头上。
天亮了!
你就觉得,哇哦,这是生命力的体现!累得不行的时候,看到这样一束光,心里想的是,shit!天亮了!我们又可以重来了!这个心情就不一样了。眼前满是光明,我把衣服一勒,把背包一卡,抓紧了手杖,充满希望地向顶峰走去。
整整一夜我们都在顶着大风行进,真的要感谢GORE-TEX帮我准备的防风羽绒服,派上了大用场。凌晨四五点的时候,风停了,非常棒。
早晨6点的时候,我终于登了顶。
海拔5895米,乞力马扎罗,乌呼鲁峰。我做到了。

这和郊野登山游玩不一样,我登顶后连拍照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向着远方来一声呐喊了,那非出事不可。我就是往那儿一坐,“哈——哈——”地喘个不停。我没太注意顶峰的景色怎样,但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对队友说,快……(拍)我身后的冰川。那儿能看到一个大冰川,极其壮观。受到全球变暖的影响,它从1975年到现在体积缩小了60%。就像我现在已经剩下半条命一样……
此刻我的全部想法,其实就是:I’m here。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自然的释放。你会四下环视,因为这里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的,是一个永恒的记忆。登顶云南哈巴雪山的时候,我脑子里曾回响起一曲德沃夏克的Czech Suite Op.39——我是他的乐迷,我的微信签名就是:我要做一个活在德沃夏克的乐曲回响中的,移动的灵魂。现在我已经移师到了乞力马扎罗的顶峰了,但这次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异常地平静。
没想到比起上次激动的心情,这次在更大程度上战胜了自己、获得了心智的提升,我反而更平静了。我靠的是绝对的意志力。我的血氧程度不行,又没用供氧,真是咬牙跺脚死撑上来的。如果有一天我去登珠峰,此前必须还要有两座7000米以上的高峰做经验储备。所以我必须不断去挑战。
此刻,我不是什么明星,我只是我。上了山之后,我们被剥离开一切社会角色和属性,就被还原成了一个自然人。在山下,我们各有各的身份、职位,而上了山其实就是一点,就是协作、共患难;目标只有一个,登顶。当目标一致,把身份都抛却的时候 ,这时候你会看人看得特别准。你喜欢的人,就会特别喜欢,会一直喜欢下去。
看看斌哥,看看身边的队友们,现在我们就像打过仗的战友一样了。就像比利•林恩和他那帮年轻的小战士。战争之后,虽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糟糕的创伤,但是,兄弟情谊特别可贵。
千难万险,现在我们终于攻下这个山头了。
重返文明
我没想到的是,下撤也面临着极大的困难。
中午11点,我们撤回到了4700米的营地,我一进帐篷就累得起不来了。但接下来任务最重:我们需要在这一天再继续下撤到3100米去,不能在这个高度过夜。
我已经力竭了。休息了一下,起来还是觉得不行。我问孙斌说能不能让我睡一宿,让他带着大部队先下,结果被回绝了。他说我现在这种情况不下撤,会出危险。那一刻我非常不认同,因为我认为自己的身体机能已经做不到了。这是两瓶毒药择其一啊,非常恐怖的事情。
纠结了好久,最终我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咬牙下撤。都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极度疲劳的状态下,下撤时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腿骨的关节在“错”那么一下。惊喜的是,差不多下午1点多,走到4600米时,我人又活过来了。我看着孙斌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整个身子变轻了,知道饿了;之前人是没有笑容的,现在我开始一路开着玩笑,拿着杖杆跟他们互相戳着玩。
高反逐渐好了,但体力已经几乎穷尽。在山上,最不真实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行走的距离。下撤的时候所有人都蒙了:远远地从山顶上就看到营地了,但就是走不到!之前上山的时候走得那么慢,竟然出奇地走了那么远,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到了营地都快天黑了,这半天走了20多公里,连斌哥都说“膝盖快走废了”。我睡下去,半夜起来吃了一大盘意大利面。第二天早起,那叫一个生龙活虎。
最后一天下撤,我更加像疯了似的,速度没有人能比得上。我听说底下有人给我们准备了三箱啤酒……我冒着口水,说,holy!I’m going!登山杖都不用了,太影响速度,我把它们往后一夹,跟滑雪一样就跑下来了。我那个向导没见过这么快的,一路在说poli poli(慢慢地)!从3100米到1800米,我不到两个小时就跑到了。我就为了证明给他们看,我体力没问题。
下山了。“Back to civilization.”
我洗了这辈子最舒服的一次澡(洗下来的水,黑得跟印度的恒河水似的),吃了这辈子最好吃的一顿火锅。我晒伤了,眉毛上脱皮让我揭下来一条,鼻子上也乱七八糟的。回来经纪人就跟我急了:晒成这样下一部戏怎么接!
所有的成就感,都是这时才来的。我理解了斌哥他们为什么不停地去登山:原来历经磨难后做成一件事,这种体验是让人上瘾的。我们的生活中每天都可以洗澡吃火锅,但要体会到乞力马扎罗山下的那种体验,唯有再回到山上。我们并不是想念痛苦,而是想念失去以后的获得。
灵魂的救赎
前两天,我在北京又见到了斌哥和团队的人,我们讨论着去登下一座山,彼此之间特别特别亲切。我们是一起卖过命的。至今我有过两次这样的感受,一次是登这个山,一次是拍《破风》,和彭于晏、崔始源,还有导演,我们也像战友一样。拍摄经历太苦太苦,拼生死的时候,那个压迫感也是独一无二的。
和整体团队协作,就要克服人性里私己的一面,不能因为自己而牺牲整个团队。极端条件下,人内心中的恶会被放大。听说有人在珠峰的时候去偷别人的氧气瓶,这就会把别人的生命放在一个没有保障的境地。此行中,我们克制住了自私,经过了考验。
在高山上,大家都是再平等不过了。我们跟那些当地的向导、挑夫一样,都是个普通的生命体。下山以后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我们登山是为了了解自然、寻找自我,而他们是为了求生。当我们在山下,喝着啤酒准备出发时,我看到很多人都在抢我们的包——谁抢到谁上,谁就有工作、有小费。哇哦,生活真的很不容易。他们在山上吃我们剩下的食物,因为这些都是他们背上去的,他们知道不能浪费。况且,这些比他们在家吃到的要好得多。
斌哥说有一次登山时,半夜去洗手间,突然看到地上有“一排牙”在冲他笑……原来夜里挑夫们没有地方睡,就躲在石头缝里,还在打招呼说“jumbo”。看到这些黑人兄弟这么不容易,我再工作的时候,会更理解他人的工作。我们是幸运的,在极端环境里,我们更加会感恩,会珍惜生活。每天我们在国内饭桌上浪费那么多食物,你上一次山,看还浪不浪费?每件事其实都那么珍贵。
我感到自己从这次登山中成长了不少。在逆境中,不光是意志力,勇气也会增加。小时候老师教的一句话说,it’s ok to have fear, but it’s not ok to have panic。恐惧是人之常情,而一旦恐慌,就会失去理性判断。这就要靠意志力去克服它。当你总跟死神打擦边球的时候,总是在经受这样的历练,慢慢就不会慌了。
我出道的时候,是由于张(艺谋)导的光环,得到了很多演员都得不到的。但我摔得非常惨,随后就经历了解约风波,赔个底朝天。我当时才22岁,活得胆战心惊。在那个年纪承受了过多的压力。这是不是就像登山,有起有伏,苦乐同行?
越麻烦、越纠结的经历,越会锻炼意志力,它们都是非常宝贵的财富。我从小就没有在一种被安排好的环境中生活,从小就在撞南墙,练就了独立性。我喜欢在户外享受孤独——这和忍受孤独是两回事。
我还想要回到山上去。我不知道能走多远,但我会凭着自己的意志力,眼睛在上、脚在下,继续闷着头走下去。
(完)
孙斌评价窦骁的登山表现
☞体能:不错。年轻,运动细胞发达。灵敏迅捷。
☞适应性:耐受能力没有那么好,要提高。
☞技能:还行,刚刚入门。还要针对培训。
☞经验:不够。不过已经积累一些了。
☞心理状态:强大。能够忍受痛苦,困难情况下能做出决定。
☞团队精神:很推崇。没有明星气,跟我们很好相处。大家都很喜欢
——“整体来说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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