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的《芳华》大概是2017年伊始第一部正式宣布开机的重量级影片。

看上去，他和老东家华谊都不是很在意《我不是潘金莲》在市场上的失手，反而似乎它在外国电影节上的斩获让他们确认了某种快意情绪表达的创作方向。

《芳华》描写的是文革刚刚结束时的文工团生活，用冯小刚的话说，影片讲述的是他在青年时期对于文工团的回忆，而男主角就是“年轻时期的老炮儿”。看来他是拿定主意不准备回应市场和观众的需求，而是在自己情感回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芳华》中演员表演舞蹈《草原女民兵》

从2015年十二月初上映的《老炮儿》到2016年十一月的《我不是潘金莲》，冯小刚整整火了一年。在《老炮儿》里他大飙演技，将一个蜗居在北京四合院里的中年胡同串子的最后大爆发演的活灵活现，以至于很多人都固执地认为，他演的就是自己，冯小刚就是这么一个满嘴土话带着痞气的北京“流氓”。

而在《我不是潘金莲》中，他却转而成为一个带着先锋实验精神和批判现实主义意识的艺术片导演，前所未有的采用了圆形画幅来挑战普通观众的底限，同时又以触及官僚体制弊病的主题“为难”电影局的张宏森局长。在影片刚刚上映不久，他就以一条阴阳怪气的微博公开信挑战行业老大万达的排片策略，联想到此前每次他的新片上映，都会引发的和媒体影评人之间的隔空骂战，在被恶言挑衅的对手看来，冯小刚又可以被看作是毫无理性的“疯子”。而在《我不是潘金莲》上映之前，又传出了他和华谊兄弟公司所签署的巨额收益对赌协议，其数额的巨大让所有普通人都深吸一口冷气，此时的冯小刚又变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电影行业精英。

《老炮儿》（2015）冯小刚饰六爷

冯小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从影三十年的经历中，他都曾经想过什么？

或者，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决定了他在每一个不同阶段的所作所为？

如果不是北京人你会搞不清楚《老炮儿》里生活在胡同里的六爷和大院子弟的区别，所以很多人也就想当然的把冯小刚当作是北京大院子弟中的一份子。冯小刚出生在北京市委党校大院里，但是因为幼年生活的变故，他和母亲不得不搬出大院而在城里的某个大杂院住下来。从这个角度说，冯小刚肯定熟悉大院的生活，但是像曹雪芹般的生活落差又将大院子弟身上的傲气和不忿（我们可以在王朔和叶京的身上一眼看出）从他身上抹平，让他带上了很多市井世俗的气息。

《天生胆小》（1994）葛优和梁天，冯小刚编剧

这是当他最初踏入电影创作领域，由一个美工转为编剧时，所创造的那些人物形象：无论是《遭遇激情》中的剧组场工刘乐，还是《大撒把》中形单影只的留守丈夫顾颜，抑或是《天生胆小》中三心二意临阵退缩的警察吴小辉，都是不值一提时常被忽略的小人物，而正是在这些小人物的身上我们会时不时发现他们的温情——有如《大撒把》中体贴照顾徐帆的葛优，以及他们身上不断闪现的小人物智慧和勇气——正像《天生胆小》里最后面对歹徒的梁天。

在这些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和大院子弟那种恃才傲物桀骜不驯截然不同的卑微但又情感细腻的生活态度，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冯小刚幼年生活所培养出的个性，也是他刚刚踏入电影圈时的不自觉内心写照。

由左起：葛优、冯小刚、王朔、赵宝刚

不止一个人回忆起当年的冯小刚，都对他点头哈腰围着王朔郑晓龙赵宝刚等文学影视大咖鞍前马后“伺候”着的形象记忆犹新。但正是靠着这种甘受胯下之辱的忍耐力，冯小刚才得以迅速在短短几年之内从一个美工“进化”为编剧再“升格”成导演。他显然不是心甘情愿内心一点没有抱怨，这大概是为什么刘震云的《一地鸡毛》深深打动了他：一个怀着理性主义情绪的青年被压制在单位制度的最底层，被房子、晋级、老婆、孩子和无解的人际关系剥夺了做人的起码尊严，浇灭了理想的最后一柱火焰，甚至不得不和小人、骗子、寡廉鲜耻之徒为伍，做出违心但又不得已而为之的不齿之事。

对这种刻骨铭心的无奈和痛心疾首让冯小刚把自己几乎和《一地鸡毛》中的小林统一了起来，毫无距离地尽情展示现实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而《一地鸡毛》尽管只是一部电视剧，却成了冯小刚作品史上最动人心魄的一笔。

唯一和剧中人物小林不同的是，小林在电视剧的结尾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摆脱了羁绊走向了自由生活，但是现实中的冯小刚却不得不依然留在势利的影视圈内忍受折磨。可想而知，他内心积淤的负面情绪迫切地要寻找一个出口。

这是为什么我们接连看到了两部基调极其阴暗沉郁的作者电影《我是你爸爸》（《冤家父子》）和电视剧《月亮背面》的出现：在《冤家父子》中，冯小刚自己扮演的小人物不再有可以释怀的出口，而是因为不肯低头又没有勇气反抗被逼上了生活的绝路；而《月亮背面》中的一对男女则彻底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为了金钱利益往上爬不择手段的欺骗、背信弃义和道德沦丧，最终陷入地狱般的厄运而无法解脱。《月亮背面》是冯小刚从影史上对社会最黑暗最负面的一次探索，除了表达对宿命的无力屈膝外，他似乎也在提醒着自己不能在唯利是图的道路上走的太远。

1995年，冯小刚和王朔在永定门火车站拍摄《我是你爸爸》

冯小刚的负面情绪释放不但对观众是一种充满丧气的折磨，连国家影视管理机构也无法忍受，《一地鸡毛》《我是你爸爸》《月亮背面》都纷纷被禁止播映，而他也意识到过于强烈的批判色彩会让所有的观看者都感到心揪不适，这并不是一条可以畅通无阻的创作道路。在此冯小刚再次显示出了他灵活到难以想象的轻盈身段：他首先与将他带进影视圈的合作伙伴，同时也将批判现实主义思维方式传染给他的王朔做了名义上的切割，但又拿起王朔的小说《顽主》，不露声色改编为了情景喜剧式贺岁电影《甲方乙方》。

用他后来自己也坦白的思路是：既然认真表达出的思想根本没人愿意搭理，那就玩没心没肺的一套讨得观众的欢心。果然如他所预料，生活重压下没有人愿意在银幕上看到另一个自己绝望的挣扎，嘻嘻哈哈轻松一笑忘掉不快和烦恼才是大众娱乐的基本功能。《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大腕》这样的人间喜剧神话一跃成为了票房巨鳄，冯小刚也由此被冠以大陆“段子电影”之王的头衔，至今想摘都摘不下来。

《甲方乙方》（1997）冯小刚和英达

应该说，正是这几部喜剧确立了冯小刚在中国影视圈的地位。但是一旦冯小刚有了呼风唤雨的能力，他依然无法抑制自己返回去探究内心阴暗面的欲望，但与九十年代那些不成功的尝试相区别的是，这一次他将直白的谴责和暴露内化为矛盾冲突并不是那样激烈的个人化困境，同时又为这些人留下了得以回归正常道德框架的出口，这是我们在《一声叹息》《手机》甚至是《唐山大地震》中所看到的面临两难抉择但最终返回传统保守可以为大众所理解的生活轨道的人物。

《建国大业》（2009），冯小刚饰杜月笙

当然，当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暗郁冲动，拍出了《夜宴》《1942》这样让人绝望地无处可逃的作品的时候，市场立刻就会对他冷面相待给予最负面的回应，而每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祭出那一点正经没有的喜剧段子套路，以《非诚勿扰》《私人定制》这样接近于电视小品荟萃的银幕喜剧平衡观众对他的负面评价。

到这个时候，冯小刚已经确认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各种挑战观众底限的尝试，过后再用不费吹灰之力的通俗喜剧将他们拉回到自己的怀抱。这大概是为什么冯小刚有胆量在《我不是潘金莲》中用圆形画幅的崭新形式和质疑官僚体制的严肃主题挑战观众的接受能力，因为他总能用一堆轻松的笑料将观众再次俘获。

冯小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从他早期的作品我们能看到他的温情甚至是深情，从他的中期作品我们能体会到被深深压抑的表达欲望一旦爆发所显示出的暗黑地狱色彩。他后期大获成功的商业喜剧和令人感到沉重地喘不上来气的灾难式正剧似乎又让我们看到一个在矛盾两极之间左右互搏摇摆不定的冯小刚。

也许《老炮儿》中的六爷和《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才是真正的写照：他本质上活的既不轻松也不搞笑，而是在沉重心理负担的压抑下企图获得喘息的瞬间，在对过去不断的追问中求得内心的安慰，在把玩恶趣的同时展开对大众毒辣地嘲笑与蔑视，最后又渴望通过对某种暖人心脾的理想主义情感的期待来排解不知所终的焦虑不安罪恶感。

而在不久将来的《芳华》中，我们也许还会看到一个咀嚼着已经逝去的青春年华来对抗时代步伐和二次元世界的冯小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