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知道你今天回来吗,所以我们也就今天坐车来了。”从火车站出来,姥爷在车上说。
开车的爸爸开玩笑:“你姥爷刚才还说因为想和我多待一天,所以提前一天来了。这老头现在真会说话。”姥爷“嘿嘿”地笑了。我不知道,这个老头到底从哪一天开始变得会用最直白的方式表达情感了。
我是姥姥、姥爷养大的。在他们家,我从襁褓一直长到十二岁。这十二年他们和我朝夕相处,几乎是我童年记忆的全部。
我的家乡在内蒙古呼和浩特。书本里的内蒙是“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但我的家乡四百多年前就是城市。如今,高楼林立代替了牛羊遍地,车水马龙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
我虽属于马背上的民族,却不会骑马。
记忆中的童年,是在姥姥的红色自行车上度过的。那辆车曾经送我去幼儿园和小学,后来也接送小我八岁的妹妹。它的主人一天天岁数大了,日子也一天天变短。它缄默避世,很少走出小区的大门。
姥姥晕车,从年轻的时候起便很少坐车。她和姥爷都认为,自行车是世界上最便利的交通工具。骑个自行车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没个限制。骑车这一技术也因此成了我家的必备传统技能。
小时候,我常常坐在那辆红色自行车后座上,姥姥在前面骑着车,带我穿过大街小巷。她总是很担心我坐在后面会睡着,或者把脚绞在自行车的后轮里(虽然我一直觉得这是她这一辈子最多虑的事情),是故总是提醒我别把脚太靠近后轱辘。她总在讲那个带有互动性质的小歌谣:
“老道老道到了没?莜面饺饺熟了没?”
“还没到,还没熟。”
孩子的世界简单且明亮,他们轻易可以找到乐趣,如此循环一百次,乐此不疲。在那个年龄段,这句话于我而言是最有趣的,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回。在我的记忆里,除了这首歌谣,其他的经历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从年轻开始,姥姥便以精湛的厨艺闻名乡里:做菜、炖肉、蒸馒头、做花卷样样在行。姥姥做的糖酥饼更是一绝,酥脆可口,香味扑鼻。饼里的糖总能甜到心坎里,吃多了却也一点不会腻。我每年开学回学校,都会带那么一大包,当作早餐或是夜宵。
每逢大年初一,姥姥家是最热闹的。妈妈、舅舅的朋友们会来姥姥家拜年,大家吃一顿姥姥做的饭,如是几十年。这些孩子们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再变成一家三口。年轻的媳妇们总会到厨房给姥姥打个下手,男孩子们在客厅打牌或是聊天,孩子们就满家乱跑。在吵吵嚷嚷中,二十几个人的饭一会儿就做好了,饭菜摆得满满一桌。
二十几年厨房里独有姥姥特色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成了我对美食最原始的记忆。
姥姥是个东北人,从小就跟着父母从辽宁来了内蒙,在呼和浩特上了小学,中学再到后来的中专然后工作,她在这座城生活了六十几年,“大碴子”味儿的乡音虽然已经没了,可是热情直爽好客的性格一点儿没变。姥姥说,在她的记忆里,自己的父母就是这样。
姥姥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好客的人,即使自己只有一瓶酒,一盘花生,也会邀请路过的人过来喝上一杯。这个性情中人,从不把贫穷放在心上。姥姥的母亲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性格内向,擅于妇道。姥姥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她母亲就一个人在厨房忙前忙后,一个人张罗一家人的饭菜,做好饭就带着姥姥在屋里等着,等大家吃过了,她们再上桌去吃。这样的传统,一代一代,存续至今。
我成为这个家里的新成员那年,姥姥四十八岁。那时候全家人都要上班,没人照看我,我不得不以两岁多的年纪被送人厂职工幼儿园。因为是内部幼儿园,所以就连幼儿园的老师也是姥姥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们总是对我照顾有加。但饶是如此,姥姥还是不放心,没事就跑到幼儿园来陪我玩一会,到时间了再把我接回去。如此折腾一段时间,姥姥作出一个艰难决定:提前退休全职照顾我。
虽说隔辈亲没有错,但我也并非在宠溺里长大。小时候因为犯错,我的屁股也没少挨姥姥的揍。因为这种亲密关系,我个性里的很多部分是姥姥帮我塑造的。我至今喜欢唱歌跳舞,这大概也要归功于她。
姥姥从年轻便喜欢文艺活动,现在仍是文艺骨干力量。她嗓音清脆嘹亮,歌声高亢有力又婉转动听。我记得,那时候去参加朋友家的喜事,邀请的乐队演出结束后,姥姥总会被推上舞台,唱上几首。那时,我就在台底下看着她,心里特别羡慕。姥姥这些年仍然钟爱文艺,前几年还去我们当地的老年大学进修、学习唱歌。家里放了十几年的手抄歌本,又重新派上了用场。
今年我们全家到距离家乡两千多公里外的珠海过年,这里的冬天有家乡五月的味道,空气里充斥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即使环境不同、气候不同,可是年的味道总还是一样。伴随着姥姥的忙碌,厨房的叮当声照常响起。
前几天,我牵着姥姥的手走在海边,有海风拂过。我突然发现小时候需要抬头看的姥姥,如今已是瘦小的老太太。她已经七十岁了,总是感叹时间一天不同一天。
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如今,在这遥远的海滨之城,在远离草原和大青山的地方,我和她仿佛又回到48岁和婴儿的状态。这样的情感从不会改变,记忆永不消散。外婆在的地方,处处都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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