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罔极

前两天，我被毒Sir安利了一部国产“正剧”。

据他所说，这部剧虽然演员颜值不高，画风也颇具乡土气息，就连片名……都是那么土鳖。

但是，它却和受众仅是工农阶级的《乡村爱情》不同，能够令每一个心怀梦想的、不同阶级的普通人为之动容。

毒Sir再三安利，我只好勉强接下。

连刷16集后，我承认，他是对的——

《鸡毛飞上天》

关于不落俗套、情节紧凑、演员实力强等等，这些谁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我不想多说。

我忍不住一天连刷16集，根本原因就在于——

它的编剧共策划了三条主题线，并将它们精巧融合在一起，从而表达出自己对世界的一些看法。

第一条主题线：感情线。

男主角鸡毛（张译 饰）是个孤儿，从小被镇上的领袖人物陈金水（陶泽如 饰）收养。

后来，鸡毛因犯了错误，只好逃出小镇，成为四处漂泊的盲流。

因为一口窝头，鸡毛结识了另一位盲流，骆玉珠（殷桃 饰）。

多年以后，两人回到小镇并相爱，鸡毛展现出惊人的才干，成为小镇上炙手可热的“商界领袖”。

陈金水见状，便要将自己毕生所有的学问、家产、镇长之位，连同亲生女儿全部“送（塞）给他”。

鸡毛被长辈寄以厚望，就算捅篓子害村民们丢了钱，也有镇长护着。

鸡毛，实际上就是镇上的太子。

而骆玉珠，只是个没家教的凡间野丫头。

镇长陈金水，以及多数“有识之士”，都认为她配不上鸡毛，要把她赶走。

是的，相似的情节，我们前阵子刚看过。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太子夜华和凡人素素相爱，被天君知晓，于是两人压抑、顺从，最终酿成悲剧。

借用编剧 @柏邦妮 对《三生三世》的评论：

故事里没有对凶恶长辈的反抗，对尊卑分明的阶层反抗，对游戏规则的反抗，对所谓命运的反抗，都没有，基本上是逆来顺受，留待下一世，有一种“自我的轻”。

而鸡毛的“道德枷锁”，比夜华大得多。

陈金水收养他，救他的命，文革时替他背黑锅，被批斗得重病缠身。

现在，陈金水骂他心爱的女人“不是好货”，他却说——

后来，鸡毛没有继位，也没有向养父“认错”，而是选择离开小镇（天界）。

但他依然给养父寄钱，惦念养父的病。

长辈的错，出于善意的错，可以包容，可以谅解，但不能屈从，更不该下跪。

否则，就会一代接一代地裹小脚，形成恶性循环。

那么，骆玉珠到底配不配得上鸡毛呢？

我采访了三个和我一起看剧的人，她们的看法和陈金水高度一致：“配不上，他俩就不该在一起！”

“放着有钱有文化的长腿白富美不要，非得娶个泼妇，是鸡毛有毛病，还是编剧有毛病？”

我回应她们：是你有毛病。

这虽是部商业剧，但与《小时代》不同，它一面传递创业梦想，另一面也没有忽略对物化社会的批判。

物质至上、极爱面子的陈大光，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早已沦为笑柄。

编剧安排骆玉珠野蛮没文化，但内心善良、强大，就是要告诉我们：感情与买菜不同，感情不是理性的交换，也不是本能的吸引，它更像是欲望与道德，依恋与折磨的对撞。

感情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所以它无法用钱、外貌或者学历度量。

局外人永远不会明白，隋文帝为何专宠独孤皇后。就像听不见音乐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些傻逼为何群魔乱舞。

八年后，鸡毛和骆玉珠重逢。

他们终于彻底明白：外人的看法，终究逃不开标签化的刻板偏见，他们带着锐利的目光企图评判一切，却不知道，爱情，是肉眼不可见的。

有必要再三回味这第一段重逢。

鸡毛，骆玉珠分别上了两辆背道而驰的火车。

是鸡毛先看见玉珠。

人被巨大的幸福砸中，是什么感觉？不是喜悦，是晕眩。

所以你看鸡毛，扫视，定睛，他不敢相信，他先回头看看，再往前瞧瞧，确认自己不在梦中，而先回望的方向，是车门。

确认对方真的是玉珠后，鸡毛开始慌了，注意这时张译的呼吸，急促起伏，他想喊，但喊不出来，第一声“玉珠”几乎小得只有他能听见。

他调整呼吸，停顿，平息，终于喊了出来，骆，玉，珠，每一个咬字都用尽全力。

这一停一顿中，一个男人的深情，完全挥洒出来。

包括之后的重逢，张译（鸡毛）像个终于找回心爱玩具的大小孩，兴奋，紧张，最后化于想靠近但不知道怎么靠近的羞涩。

这段对视，我反复看了三遍，没有像韩剧过猛，抱头痛哭；也不像国产套路那样，朗诵一堆现实中根本不会出现的台词。

微表情，小动作，语调，呼吸，无懈可击。

什么是整容般的演技——这才是！

如果说感情线的第一阻碍者，是鸡毛的养父陈金水，那第二条主题线——事业线的第一阻碍者，还是陈金水。

改革开放，鸡毛回到小镇，混得风生水起，于是，他想发动群众，一起做生意致富奔小康。

陈金水得知，却鼓吹鸡毛逃跑——

北京的新政策指示下达了，群众也跟着鸡毛一起赚到钱了，可陈金水还是放飞不了思想。

他固执地认为，人还是该“继承传统”，干几十年前的老本行，即：鸡毛换糖。

结果，就像陶泽如主演的另一部片《百鸟朝凤》一样，他们无法适应新时代，只好散伙。

下跪也是没用的。

我不喜欢《百鸟朝凤》的原因之一，是里面的主人公们思维僵化，把没远见当成有情怀。

只会死守前人的东西，而不懂革新，并不是真正的“匠人”。说句难听的，他们被时代淘汰，是理所应当的。

真正的匠人，如宫崎骏，敢于启用CG动画师，为动漫艺术注入新血液。

真正的匠人，如华阴老腔，将传统艺术和新的摇滚乐互相融合，令全国人民耳目一新。

传统并没有消亡，只有思维固化、没能力逆流前进的人，终将要被时代所遗忘。

鸡毛没有忘记“进四出六”的祖宗教训，也继承了“诚信为本”的传统道德。

而与此同时，他还要走南闯北以增长见识，读书学习以扩展思维。

当其他人还在留辫子死守“传统”时，他已经将传统升华，把格局提升到了全世界。

这样的人，还能没成就吗？

不一定。

我们说回陈金水。

陈金水是个顽固的老头，是感情线、事业线的双重阻碍者。在“后文革时期”，他的行为更是令观众厌恶，可以说主角面临的大部分困难，都是由他造成的。

但《鸡毛》好就好在，他拍出了陈金水身上的可恨，也看穿了他的可怜。

这就是本剧第三条主题线，时代线。

国营厂倒闭被鸡毛私人承包，旧厂长远去的身影，在剧中象征一个时代的终结

在第一集中，陈金水年轻时，其实是个不亚于鸡毛的能人，带领全村人做生意吃上饱饭。

但是，却被打成走资派，被捆绑教育。

陈金水不但是个能人，还是个好人。

他收养孤儿，替养子背黑锅，被迫去“劳教”，结果得了终身性的重病。

他想做能人，但时代告诉他：你身边的都是走资派，而你，是走资派头子。

他想做好人，但体制告诉他：要想在我们这个圈儿混，你就得去恶心别人。

多年以后，因为他想在那个时代的体制内存活，所以他是被体制异化的人——

鸡毛所遭受的挫折，是陈金水造成的，而陈金水的性格转变，归根结底是时代造成的。

柱子年轻时，是仅次于陈金水的二把手。多年以后，他却成了懒汉。

当鸡毛提醒他，现代是按劳分钱时，他才肯下地干活。

这段话，是在映射从前那个时代的政策：粮食按照人口和劳动力七三分，无论是否干活，都能分到七，干再多的活，也就多得三。

个人看不到利益，所以变成了懒汉。

改革开放初期，男二号邱英杰（吴其江 饰）在政府工作，联合商人鸡毛帮助政府，解决了猪饲料的难题。

却遭到上层“文革余孽”的批判，面临失业困境。

立了功，却要写检讨。

如果不是文革已经真的结束，邱英杰和鸡毛就会被劳教劳改。

两个本该是政商界优秀的人才，就会被大时代扼杀在摇篮中。

就像陈金水。

陈金水年轻时的人物设计，和养子鸡毛其实是一样的，他俩的人格、才能都是一样的。

区别就在于：陈金水生在了那个时代，那个时代带给了他太多的磨难，那些磨难虽然逐渐式微，却至今仍在影响着下一代人。

“成功者总是不约而同地配合着时代的需要。”

换句话说，胳膊可以压倒胳膊，但胳膊绝对拧不过大腿。

稍微可惜的是，与书写旧社会的波澜壮阔相比，当《鸡毛冲上天》在着力当下时，总有隔靴搔痒之感。

这是编剧犯懒？还是政策原因？

不得而知。

总体而言，《鸡毛飞上天》的1-16集堪称神剧，但16集之后，水准下滑到优良水准。

当然，目前电视剧还没播完，不好盖棺定论。

它在豆瓣，评分依然高达8.7，比前阵子刷爆网络的《大秦帝国3》还高出0.1。

也许更细思恐极的是，这种“疲软”并非空穴来风——

主角们结婚了，轰烈的爱情在婚姻中归于平淡；大时代终结了，波澜的理想在“小时代”中归于庸忙。

就如今天“为北京难过”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