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会期间,主要领导人痛斥辽宁经济数据造假的厉言犹在耳旁,香港上市公司辉山乳业还是耐不住寂寞,股价以跳崖方式直挂银河垂直而下,震动全球金融圈。
很快就有人幸灾乐祸地给辉山乳业贴上LOGO:“又一颗坠入地狱的辽宁老千”,也连累在国内上市的欣泰电气、獐子岛、昆明机床等一批东北公司再次被挖黑底,“投资不过山海关”的言论再次浮出水面。
有人评论:出了山海关去东北投资,有得去,却很可能再也无回。
我们也曾经有跨过山海关去东北投资的实例,如今部分投资项目从东北退出,重新杀回关内。个中酸楚,冷暖自知。
挑选一个我们正在办理退出的投资项目略作解剖,也许可以从实证的角度,来看看投资到底能不能跨过山海关。为了避免落井下石的嫌疑,我们避开辽宁,选择了黑龙江的案例。当然,无论是辽吉黑,大家都是东北一份子。
二
投资项目位于雄鸡鸡嘴处,是公司在2011年左右与当地政府签约的招商引资项目。从事投资或者招商引资的朋友都应该熟悉,那是个大招商、大发展的时代,招商任务层层分解下来,连各个乡镇都有年度招商引资任务。
我曾经数次接待过随团或者单独来访的乡镇长(党委书记),也曾疑惑乡镇如何能招商。你在祖国大地上跑几趟就能知道,中国大部分乡镇地处偏僻,以纯粹的农业为主,根本也不适合工业项目落户。面对疑问,乡镇长(书记)只能苦笑以对,顾左右而言他。
对于那个工业基础薄弱的偏远县而言,过亿元的工业项目能够跨过山海关来落户,绝对算得上喜从天降。签约当年,主要领导在大小会议上都反复强调了该项目,要求举全县之力服务好这个市级重点招商引资项目。你没有看错,就是你非常熟悉的说法:举全县之力。除此之外,还有举全市之力、举全省之力等,电视新闻里常能听到这样的说法。
项目建设期间,一切还算顺利。在地方政府和投资方的密切配合下,项目主要投资基本完成,设备基本安装到位,投产可期。就在这个关头,中国经济走势出现逆转,大家现在都已经非常熟悉了,L型走势成为新常态。随之而来,是县域经济增长方式的变化,地方政府服务经济的职能发生改变。“举全县之力”言犹在耳,新常态下,有些“力”已经不能再随随便便地“举”了。
按理说,企业投资是市场化行为,和全县之力能不能举没有多大关系,这是经济学教科书里的标准论述。可是,在大招商年代里,招商引资项目的投资决策中包含了对地方政府“举全县之力”的考虑。就我们这个项目而言,如果没有县里提供的优惠政策支撑,是不会落到雄鸡嘴巴那个位置上的。“举全县之力”的战略,已经被细化为很多优惠扶持细则,落到了双方的投资协议书里。如今全县之力不能再被举,龃龉勃然而兴。
三
地方政府举了一半的力不能再举,企业对优惠政策的期望眼看要落空,虽然有白纸黑字的合作协议书,但是上头的政策变了,县里领导说,如果再执行下去,要被问责的。帽子和作为发生了冲突,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反复沟通没有解决方案,项目建设陷入停滞。加上东北的冬天本来就是用来喝酒、打牌、听二人转的,等到东北大地再次春暖花开、黑土解封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县长坐不住了,作为合作协议书的签约主体,他也是法律责任承担主体。反复催问复工日期而不得之下,他派出代表团南下磋商解决方案。政府要求企业无论如何先复工,待上级政策有松动后再探讨弥补未尽举的力量;投资方在经济新常态下也面临巨大压力,既然地方政府没有举尽签字盖章答应要举的全县之力,企业怎么敢再往项目砸钱?会谈不欢而散。
两个月后,项目部紧急报告:收到地级市国税局的税务处罚决定书,要求公司补交建设期间享受的部分财税优惠政策产生的税收。按照协议书的约定,该部分财税优惠政策是免交税收的。总部责问项目公司为何不据协议书而力争?项目公司答复:市国税局说了,你们和地方政府的协议书,对国税局不产生法律效力,再说了,那些个财税优惠政策也不太合乎规范。
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无奈之下,公司派员北上,与地方政府商谈解决之道。一行三人几经周折,终于到达边陲小县。地方政府不再像以前那样搞接待了,宾馆大堂没有领导迎候,显得格外冷清,大家没有觉得意外,因为有“八项规定”的严格要求。
第二天一早,意外还是来了。四五个统一身着黑色西服、留着短寸的彪形大汉,拦住公司代表人员的路,要求立即支付未决工程款。这是公司代表人员日程表外的事项,何况工程还未经最终决算,公司也没有对总包单位的应付未付款项啊?黑色西服、板寸大汉们不理会说理这一套,反正你不答应立即付钱,我就不让你离开宾馆。
给政府有关人员打电话,纷纷表示在开会。总包是当地县里的施工单位,据说是经地方某领导介绍,走了招标流程后中的标。让他们派代表来宾馆商谈决算安排,总包单位找种种理由拒绝。在壮汉们的簇拥下,就这样碌碌无为地过了一天,代表人员没有觉得到任何羞耻,却嗅到了一丝丝被限制自由的恐惧。
四
当初来洽谈项目落户时,政府早早就派人在哈尔滨太平机场,举着红牌子热情迎候。如今需要沟通难题了,你自己想办法自行解决交通吧。谁知道历经波折赶到县里,立马就遇到了不太平。
一番磨难后,分管县长出场了。怎么样,一路都还顺利吧?什么,有人围困你们?不会吧,你们和施工单位之间的事,应该好好协商,政府也不清楚你们两家之间的账务,肯定不好插手,需要你们自行沟通解决。
“作为企业,你们也应该清楚,新常态下,经济增长方式不一样了。由于项目停工过长,已经引起省督察组的关注,给县里下了整改通知,要求限期解决。你们能来县里,说明企业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关键是要能拿出解决方案,限期解决难题。”
在分析探讨了恢复施工、由政府收储、由第三方企业收购项目等三个方案的可操作性、利弊得失等因素后,公司和地方政府共同决定,选定第三方收购项目作为共同的努力方向,达成了原则性一致意见,并签订了会谈备忘录。
会谈约定,县里在20天后派代表团南下,带着选定的第三方一起参加。同时要求公司提前准备好项目工程资料,以便到时沟通具体转让细节。
对于公司合作的态度,地方政府还是比较满意的,县长亲自出面请公司代表人员吃了顿饭。宴请过程中,他的话里隐约透露出的信息,说明县里已经有了意向第三方。
如果能将项目转让给第三方,公司从停滞的在建工程中退出,虽然会有一些投资损失,总比干耗着强吧?东北的冬天太过于漫长和寒冷,南来的公司一时还难以适应这一方蓝天黑土。
五
20天很快就过去了,公司没能等来县政府代表团南下,却等来了县长调离的消息。由于不可描述的原因,县长去了市里某闲职部门做了书记,自然不再能参与县里的决策了。
县长工作出现变化,既定的工作日程安排受到影响可以理解,但我们商定的大方向应该没有问题吧?毕竟县长代表县人民政府做出的决策,不是他个人的行为。县长工作安排变了,双方共同决策的事项不能说变就变吧?
县政府洽谈联络人、县财政局长答复:虽然有共同签字的备忘录,但我们也只是在执行领导的决策,需要向新来的一把县长汇报。新县长对这个项目情况不熟,他了解了来龙去脉后,不赞成这样的处理方案,指示我们重新洽谈。
财政局长遮不住满腹的委屈。本来这次换届,他本人有极大的希望提拔副处级。由于他一直与我们的项目挂钩,项目招商成功时,由副局长提拔为局长;主要领导指示,由于项目没有处置好,这次提拔把他从名单中拿掉。
领导变了,工作要求不同了。那就重回会议室,再找处理思路吧。一番唇枪舌剑,最后还是只得选择第三方受让这华山一条道。那就让当初的那家意向第三方也参加进来吧?对不起,他们来不了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前县长认定的企业。
万事具备,只缺第三方。县里先后在沈阳、北京等地找了几家企业,等他们去现场看过项目,纷纷大摇其头,落荒而去。他们共同的看法是:项目所在的开发区基础设施还是不错的,道路宽阔,水电配套齐全。问题是,诺大的园区,竟然没有一家企业冒烟,谁敢去争做那个第一呢?
六
事情再次被搁置达半年之久,在省委督察组的催问下,又再次被捡拾起来。财政局长来电话说,县长要求:这次无论如何,就是举全县之力,不是,就是费再大的劲,也要彻底解决问题。
县里派出代表团再次南下。双方循着第三方收购项目的思路,主要围绕股权转让还是资产转让、税务与债务等遗留问题处理、转让价格等核心问题进行了深入沟通,达成一致意见。
公司提出:由于总包单位的债务由县里负责打包处理,第三方收购项目资产,这两个关键的第三方该出面参与洽谈吧?否则谈好的方案哪能算数呢?
政府代表团摆摆手说,你们就不用管了,你们只管认政府说话,其他的交给政府处理,到时候他们会在谈好的协议书上签字盖章。这个好使吗?你们尽管放心吧,绝对好使。
公司随后派员去县里,虽然还是经历了一番曲折,最终基本上算是按照谈好的方案,解决存在了几年的问题。果然好使!
六年时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公司跨过山海关,在那片黑土地上打桩挖坑,在白山黑水间拉起了框架。只可惜,项目在投产前夕出现了变化,最终只得退守关内。
土地还是那片土地,资源还是那些资源。我们当初去东北的时候,应了政府招商引资的需求,建设期间有专门的政府部门帮办,运转还算顺畅。后来运转不灵洽谈退出时,虽然也涉及到总包单位和受让项目的第三方,我们也还是基本上与政府部门在周旋。
来也有理,去也有理。只不过,就算投资项目再不顺利,究竟与那依山襟海的雄关有何相干?
来源: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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