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好好说》上映20年了，1997年，差不多就是从那开始，张艺谋的电影就开始变得稀奇古怪了，没有乡土味了，按照吴天明先生的说法，就是“抛弃了自己的土壤。”
《有话好好说》
在《有话好好说》里，90年代的尾巴，嘈杂热闹的北京城，一个混混，一个读书人，为了一台砸坏的电脑，一只没砍掉的手，演了一出荒诞闹剧。
导演张艺谋在电影里扮成个收破烂的，对着高楼大喊：
“安红，我想你！”
陕西腔出来了；
第二天，来了个憨厚小伙，又喊：
“安红，我想你想得想睡觉！”
河南腔出来了；
第三天赵本山来了，操着东北话哇哇念诗——天南海北齐聚在北京首都，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有趣，什么人都有，都还保有着故乡的气息，乱糟糟地碰撞在一起，构成了这部影片的基调。
吕乐为影片贡献了极有特点的摄影，乍一看还以为是部香港B级片，镜头移动颇有杜可风拍《重庆森林》时的自由，影片结尾处高饱和度的色彩也与鲍德熹掌镜的《白发魔女传》有相似之处。差不多是全程手持，自由随性，跟随姜文和瞿颖扮演的男女主角在北京大街上漫游。
《有话好好说》
完全不管屏幕轴线了，也不管画面稳不稳定了，斜着拍，歪着摇，各种大广角镜头近距离把人脸拍变形，把街道和高楼也拍变形。
摄影风格和影片基调完美匹配。
《有话好好说》
吕乐作为跟第五代导演同时代的“第五代摄影师”，与拍出《孩子王》、《菊豆》的顾长卫和《盗马贼》、《英雄》的摄影师侯咏并称为“中国电影三只眼”，有趣的是，他们都是1978年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同班同学，跟他们同一个班的还有一位，就是张艺谋。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吕乐和张艺谋合作了三部电影，《活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和《有话好好说》，其中《摇啊摇》为吕乐拿到了第48届戛纳电影节的技术大奖，和第68届奥斯卡的最佳摄影提名，摄影风格古典精致，镜头之下流淌着十里洋场的浮华和歌伶戏子的意乱情迷。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这段空镜堪称经典，几乎拍出了希区柯克《迷魂记》中的眩晕和迷失，以孩子的视角在阴森怕人的大宅中游走，又有着库布里克《闪灵》的恐怖。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在华语电影摄影师当中，吕乐堪称大师，只可惜他在跟冯小刚合作了《一九四二》之后宣布退出，不再拿起摄影机，
“内地没有胶片了，用数字摄影机拍电影，我没有年轻人做得好，那就不做喽。”
吕乐的镜头变换自由，关于他擅长的手持摄影，另一位摄影大师，杜可风说过这样一句：
“关于移动机位拍摄，我把它称为摄影机与演员之间的舞蹈，因为跳舞能让观众更有代入感，我甚至会拿着摄影机来跳舞，找到与演员之间最舒服的配合与呼吸方式。”
杜可风
澳洲籍的杜可风称自己为“有皮肤病的中国人”，他跟王家卫合作了12部影片，《阿飞正传》、《重庆森林》、《东邪西毒》、《春光乍泄》，2000年还凭借《花样年华》和李屏宾共同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技术大奖。
在《重庆森林》中，杜可风把他自己所说的“拿着摄影机来跳舞”发挥到了极致，林青霞扮演的毒贩在重庆大厦里被一大帮印度人追逐，她朝镜头走来。
《重庆森林》
然后是一段晃得几乎看不清的抽帧镜头，枪战和逃亡，摄影机也好像参与到争斗当中，视点飞快变化，跟着众人狂奔，还会做出躲避子弹的动作。
《重庆森林》
杜可风在摄影界以光影闻名，经典画面除了《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和苏丽珍在墙角下的迤逦暧昧，他和关锦鹏合作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王娇蕊这段弹琴的场景也让人如痴如醉，既妩媚，又崇高。
《红玫瑰与白玫瑰》
在香港能够稍与杜可风分庭抗礼的，只有鲍德熹，他来自电影世家，父亲鲍方是香港老牌导演，姐姐鲍起静则是金像奖影后。鲍德熹的影像很重色彩，饱和度又高又纯，有Cult味，他拍的武侠片充满诗意。
《白发魔女传》
《白发魔女传》中瀑布之下张国荣和林青霞，在一片幽蓝的诡异氛围中做爱，鲍德熹的镜头并没有慢放，却有一种慢镜头般的诗意和忧伤。
《白发魔女传》
除此之外，台湾摄影师的特点亦很突出。去年用胶片拍成的《长江图》，李屏宾以此拿到了他的第四个金马奖最佳摄影大奖，作为侯孝贤御用的摄影师，李屏宾的影像有一种宁静和留白的质感，1998年拍《海上花》的时候，剧组的器材少得可怜，一盏1000瓦的日光灯，一盏200瓦的灯，几个小灯，李屏宾却营造出了古典油画般的画面，他自己称之为“华丽现实主义”。
《海上花》
李屏宾的摄影观是自然主义的，拍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时，大漠突然下起雪，李屏宾对姜文说：
“顺其自然，那就拍雪吧。”
结果，有了两个骑着骆驼的女人在茫茫大漠中行走，聊着男人，突然下起雪来，漫山冰封的诗意景象。
“拍电影，不要逆天，导演剧本写好了后，很多东西都在等你了”，李屏宾说。
《太阳照常升起》
当年侯孝贤拍《童年往事》成就了李屏宾，但原本侯孝贤是极力希望另一位摄影师来为他掌机，那就是廖本榕。后者也是台湾第三代摄影师中的执牛耳者，当时他因为父亲病危而推辞了侯孝贤的邀请，后来辗转成了蔡明亮的好搭档。
如果说李屏宾和廖本榕的镜头都有一种朴素与留白的禅意，后者则在这之中更多了一点挥之不去的情欲和暧昧，在《洞》里，疾病蔓延的台北市，住在楼上楼下的孤独男女打不破内心的桎梏，彼此封锁却又透过楼层之间的“洞”悄悄注视，那种无言的情欲被廖本榕淡然、冷静的摄影风格塑造得趋于完美。
《洞》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蔡明亮最新的一部长片《郊游》中所塑造的画面，介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难分真假。
《郊游》
《郊游》14年在广州时代美术馆展出，有一个厅里放满了泡沫床垫，满厅的人躺着看，蔡明亮说，
“网上很多人骂我的电影看得人要睡觉，那睡觉是好事啊？为什么看电影就不能睡觉呢？我邀请大家来看我的电影，一起在美术馆里睡觉。”
《郊游》
和众人一起躺在那里，看到结尾处李康生和陈湘琪站在废墟里一动不动15分钟，看得久了，看到两个人脸上皮肤的运动，汗水的滑动，感受到他们的呼吸，感受到若即若离的情绪……
蔡明亮说：“有人说我一个镜头放10分钟，什么都没有，可是不对呀，你看，河在流，叶子动了一下，你感受不到吗？”
吕乐说现在没人拍胶片了，所以退休不拍，其实不少导演和摄影师都有着这份苦闷，匈牙利大师贝拉·塔尔从来不用数码拍片，他觉得彩色电影有一种塑料感，很虚假。胶片直接还原光影，而数码则用编码伪造现实，这之中有一种微妙的差别——接近于蔡明亮所说的“叶子动了一下”所呈现的那种细微敏感的真实。
现如今大家都热衷于看迷幻景象与恢弘奇观，那种极度敏感的电影摄影，越来越找不到了。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