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1
这绝不是世界上最后一艘船,相反,在27世纪制船业已经相当发达的今天,它能承载上万人的船身已并不罕见。
由醇酸树脂跟颜料混合后制成的船漆在太阳底下闪着白光。如果非要说这艘船有什么了不起的话,大概就是它此刻得以停靠在葡萄牙纳萨瑞市的普拉亚北滩,观赏世界上最后一位冲浪手的告别表演。
没有安全绳,没有救生衣,冲浪服是在宣布这场告别秀以后,观众自筹资金定做的,此刻Blithe站在沙滩上,望着自己衣服略显宽松的袖口,仿佛可以想象海水从中穿涌时的带来的巨大摩擦力。
轮船上,有穿彩色裙子的姑娘解下头上装饰的丝带,高高举起朝Blithe挥舞,穿黑色西装打领结的绅士,酝酿着一个似鼓舞而非同情的眼神,想用在视线与这位冲浪手交汇之时。不知道是谁先叫了Blithe的名字,轮船上很快沸腾起来,跺脚声、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Blithe,分明三天前还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当下却成了公认的英雄的名讳。
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位冲浪手了。
Blithe被广告商叮嘱要不苟言笑。轮船上的席位被分为十八个等级出售,每一张演出票,Blithe可以获得百分之五的收益。百分之五是多少?Blithe算不清楚。但商人们对他说,拿了这笔钱,你将得到一次人生重新洗牌的机会,而代价只是永远不再出海。
Q2
27世纪,这是最好的时代。工业化的迅速发展并没有让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被淹没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人工智能与人类生活达到了出前的和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小径不被记录在行车导航仪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不在最聪明的人类大脑控制范畴之内。
Blithe呢?Blithe大概是这个时代不小心出的一个小纰漏。他一个人居住在海边的岩石洞里,父亲于他出生三个月时从太平洋海面消失。
“这是个阴谋,你必须征服大海,才能得到真相。”Blithe的母亲这样告诉他。
从记事起,Blithe就跟母亲一起生活在岩石洞里,父亲留下的一切都成为母亲用来锻炼他的工具。她喂Blithe喝海水,忍受过砂砾流经喉间的刺痛感,才能在睡前获得一杯牛奶;她让Blithe吃半生的鱼肉,不添加佐料的腥甜气常常令Blithe作呕;她在每一个半夜将睡熟的Blithe扔向海面,随时感受海水扑鼻而来的窒息感。
起初Blithe不解,他在母亲面前痛哭,赤裸着跪在海水里向母亲忏悔,但母亲永远不为所动,冷眼站在岸边,见证一场又一场Blithe与海的搏斗。
“想活命的话,就不要躲,去,站在浪尖上。”
在Blithe十岁那年,母亲留下这句话,然后像父亲一样在夜色中永远消失。
之后整整三个月,Blithe不分昼夜的在海上漂浮,像原始人一样撕咬撞进他怀里的任何生物,直到牙龈肿胀,喉间长出脓疮,才彻底接受,自己从此孤身一人。
再后来......Blithe见到了一个误入海滩的女孩。
“可是我们早已将大海征服了啊。”女孩看着Blithe,说:“每一块海域的变动,都会在早午晚间新闻上播报。”
她朝Blithe伸出手:“别再往海上去了,你应该回头,往海滩的方向走,来。”
来。
女孩的眼睛让Blithe突然记起了母亲的脸。原本以为母亲的轮廓早已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变成了又苦又咸的海水,僵硬而滑腻的鱼鳞,但这个瞬间,Blithe感觉到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好像又开始复苏,母亲好像就端着牛奶站在他的面前,而头顶传来的抚摸感,让他以为自己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在接受父亲温柔的注视。
他站在原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
女孩不解的看着Blithe,伸直的手臂有些发酸,她想,或许可以微微垂下一些。
而这时Blithe忽然抬头,牵住了女孩的手。
Q3
最后一排浪要来了,在人的肉眼还无法看清的时候,游轮上已经拉起了警报。海风渐渐起势,螺旋桨发出巨大的噪音,船长发布了紧急后退命令,让船员们迅速关闭位于主甲板下的水密门。甲板上乱做一团,刚刚还喝彩不已的人群此刻已经作鸟兽散,只有几只属于绅士们的皮鞋孤零零留在栏杆旁。从女孩手腕脱落的丝带在海风中狂舞,上面还留着不知何人热辣的唇印。
天空黯沉,蔚蓝色的海水由远及近,被染上黑色。Blithe刚从四十米高的海浪上疾驰而下,但海风呼啸引起的阵阵耳鸣提醒他,表演才刚刚开始。
一分钟,两分钟......Blithe站在冲浪板上,观众的欢呼已经撤离,他仍然孤身一人漂浮在茫茫大海里。
脚下的冲浪板是父亲留下的,被改装过的齿轮转向装置能够增加航速,更好的抵挡海水阻力。但差一点,这个冲浪板就派不上用场了。
那天,Blithe被女孩带进城市最核心的大楼,一群肥头大耳的男人忽然出现,毫不避讳的用油腻的眼神扫过Blithe全身,他们开始讨论,在另一间隔音的玻璃房子里召开紧急会议,他们不问Blithe任何问题,也不关心Blithe从何而来,但他们精准的看到,在这个波澜不惊的时代,Blithe的格格不入所潜藏的巨大的价值。
海的声音越来越近,声嘶力竭的吼叫仿佛是从千米以下的海域发出。当Blithe察觉到自己重心不稳时,已经被巨浪狠狠掀翻。
游轮停靠在百里之外,女士先生们在安全的领域内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仪容仪表,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望远镜,眺望世界上最后一位冲浪手的告别表演。
他们看见百米巨浪迎空直上,直抵云层,而那个黑色的身影,连同冲浪板一起变得渺小无比,瞬间被海浪吞没。没有终点,没有方向,无法被预料的海再一次展现了它无穷尽的力量,人们屏住呼吸,看着海浪飞跃,向上,向前,顺着海水四溅的漩涡中心,出现了一抹异色。
黄色冲浪板从无边无际的蓝色大海中突围,而Blithe缓缓的从冲浪板上站起,以不可思议的垂直于海浪的角度,飞驰而下。海水翻涌,Blithe身处半月形的巨浪当中,却感到分外的安心,他找准风向,借风使力,一刹那间冲出百米,将狠狠砸向海面的巨浪丢在身后。
表演结束。
快艇载着Blithe向海滩驶来,在游轮上热烈呼喊过的上万个声音,此刻全部聚集一地。所有人仿佛自己刚从虎口脱险一般,神魂未定,却又尖声叫喊着,期待英雄归来。
Blithe走下快艇,立刻被记者团团围住,而记者的身后,是狂热不减的人群。
Blithe努力仰起头,视线穿过记者,穿过观众。他好像看见将他从岩石洞中带走的女孩?她并没有告诉Blithe下一步该怎么走。女孩身后似乎是好久不见的母亲?她面带微笑,手中拿着牛奶瓶,可她并不知道,十余年的等待中,牛奶已经变成了Blithe最厌恶的食物。母亲旁边的男人或许是素未蒙面的父亲?Blithe抓紧了手中的冲浪板,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仅仅是被复制了某个片段。
面前的记者还在催促Blithe回答问题:请问是什么促使您下定决心不再出海?
Blithe脑中混沌,他仍然盯着远处,那几个不知是否真实的人影。
“因为,我心里有海。”
Blithe说,这是广告商告诉他的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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