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子暂住姐家,跟姐姐、姐夫睡同一张炕,半夜,姐夫把手塞进小姨子的被窝。
村中唱戏,万人空巷。村妇二丫头把握时机,挨家挨户走访村里的几个老光棍,办事,然后拿钱。
夜里,单身青年突然坐起,要爹、娘把光棍老杨新买的媳妇买给自己,现在、立即、马上。
这几个「段子」,都出自一部2010年的电影,《光棍儿》。
在《光棍儿》之前,从来没有一部国产电影如此袒露地谈论人的欲望。
顾家村的村民,个个满脑子男盗女娼,一个比一个道德败坏。所谓礼义廉耻,似乎自始至终就没光顾过这个世界。
然而,同样是他们,会在电影结束时深深打动我们,让我们浸染上和他们一样的哀愁。
导演郝杰,自幼生长在这同一片土地,打骨子里刻上了和顾家村村民一样的性格,直接、粗暴、不拘小节。
只有他,会将自己所有作品的下载链接,分享在自己的微博上;而且,全都是高清的。
《光棍儿》《美姐》《我的青春期》,从自筹资金拍摄处女作至今,郝杰一共导演了三部作品,三部作品都谈的是欲望。
而《光棍儿》,毫无疑问是三部作品里最富有激情的。
它就像地底燃烧的熔岩,不断聚积能量,终于在地表冲开一个口;之后的每一次喷射,都源于它那永恒的沸腾、激荡。
乍看上去,《光棍儿》就像一个在每一位顾家村村民餐桌上流淌的粗俗段子集。
这些段子,论性质,算不上高明幽默,论材料,则难登大雅之堂。
骚扰小姨子那个,出现在影片开头,是顾家村四大老光棍之一顾林的前史。当年,他就是因为此事而丢了老婆。
另一位光棍,梁大头,劳动的时候调戏俏三他娘,手卷进打谷机里,成了残废。
六软,家境优越,少年成亲,不跟媳妇睡就想跟娘睡。我们后来知道他是个同性恋。
主人公老杨,年轻时搞大二丫头的肚子,二丫头爹娘嫌他穷,不让二丫头嫁。老杨守了二丫头一辈子。
二丫头的老公是村主任,常要去镇上开会。趁着这个时机,二丫头四处睡人。几个老光棍是她的常客。
儿子(郝杰饰)头一年没考上大学,复读,二丫头要为他筹措学费。
然后,交代老杨的经济现状。
他去镇上卖瓜,上了几个地痞流氓的当,讲好五毛一斤,合计四百多块,最后只给他一百。老杨不服,挨了一顿打,回家。
外地人来村里收瓜,村民们好瓜赖瓜都往他车上抱。收瓜的据理力争,老杨大喊一声「打」,把瓜强卖给那两个倒霉的外地人。
琐碎的线索,因老杨娶妻,汇为一个脉络。
他花6000块,从人贩子手上买了一个年轻的四川妹子。
交易的时候,俏三在现场。当天夜里,就有了他让爹娘去劝老杨将妹子转手的那一幕。
俏三爹要打俏三,俏三娘苦苦拦住。第二天一大早,俏三爹跑到老杨家,问老杨媳妇卖不卖。
老杨拎着尿桶要泼俏三爹。
四川妹嫁人是假,骗人是真;撺掇老杨跟她去镇上,要跑,被俏三和老杨抓了回来。
回到村里,四川妹抱着行李躲俏三家不出来,要嫁俏三。
俏三呢,也不谦让,叫他爹看着办。
两家人跑到村主任家,找村主任评理。
一顿争执过后,老杨还是被二丫头劝动了,同意原价将四川妹转手。
回来6000块钱,他立马转借给二丫头,给她儿子当学费。
心中的苦闷无处发泄,老杨跑到城里找小姐。
小姐看他是村里人,收了啪啪的钱,却只给他打飞机,还戴着一次性手套打。
慑于暴力恐吓,老杨钱也没要回来,跑回村里。
四川妹的爹去世,要俏三跟她一起回四川。俏三娘怕有危险,不让俏三去。
为筹措盘缠,四川妹去找老杨,睡她。
随后,俏三将老杨打得头破血流。
老杨不敢回家,跑到六软家躲起来。夜里,六软不老实,抱着老杨摸来摸去。
故事,就讲到这里。
有人说郝杰猎奇,上述剧情,正是他猎奇的铁证。
似乎在每一个时刻,他都在极力展现农民的愚昧、无耻,用以博取观众的惊异。
在村里面生长过的观众,则会敏感地察觉,村子里的人和生活,并不是电影呈现的那样。
这,无法辩驳。
但是,当我们讨论叙事者的动机、讨论电影是否写实的时候,有必要先搞清楚,电影里说话的人是谁。
是一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导演吗?
显然不是。
给我们讲故事的,似乎正是顾家村的一位喜欢说长道短的村民。他的注意力,被那些愚昧、无耻吸引,再恰当不过。
这就是他的日常,其惊异程度,最多也止于饭桌,止于街头巷尾。
重点还在于,通过一种他驾轻就熟的工具,他将顾家村村民旺盛的生命力,逼真地传递给了我们。
当我们切实感受到画中人物的生命、欲望、活力,他是否还像他的原型,画家到底揣着何样的动机,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了。
这个工具,是对白,是方言土语。
试着随便摘取一段,是年轻时候老杨跟二丫头打情骂俏的一个场景,电影里的每一句对白,都像这个场景里一样闪着光——
老杨:喂,二丫头,过来吧!
二丫头:瘦杆猴,吆喝老娘做啥嘛?
老杨:有水没?我喝一口。
二丫头:老娘喝完了,给你憋泡尿你喝不?
老杨:爷不喝!
二丫头:你给谁当爷呢?
老杨:你给爷过来!
二丫头:老娘不过去!
老杨:你过来,咱们去沟里耍去!
二丫头:你不管羊了?
老杨:不管它了!
接着,二丫头从她的山头,跑到老杨所在的山头。两人躲进草丛里造孩子,很快二丫头就怀了孕。
如此糙的话语,在这个时刻里,充溢着满满的诗意。
无耻吗?一点也不无耻。惊异吗?如果惊异,那也是生命在怒放时给我们的惊异。
从生养他的土地上,郝杰提取了一种粗犷、大大咧咧的性格,随后又将之当作一种普遍民风,重新赋予这片土地。
它绽放出的光芒是如此璀璨,以至于,通常见于所有人身上的理性、稳重、严肃,再没有存在的必要。
顾家村村民,大概从不认为哪件事需要严肃对待。
老杨丢了媳妇,闷在家里睡觉,二丫头过来探他——
「咋你这么早就睡觉了?娘啊,照那样卧着还不卧死你啊?透!不心宽还不心宽成这样……看你那相!」
短短几句话,我们立即明白,在顾家村,丢了媳妇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反而老杨显得有点矫情了。
尽管如此,我们也都感受到,这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时刻。实际上,不经意间,我们已经向老杨付出了同情。
道德从来不会进入顾家村村民的思考范畴。人的欲望,他们不会想到评判,只会尝试去理解,然后,表达他们的同情。
老杨把四川妹转给俏三,等着俏三爹去拿钱。为了宽解老杨,二丫头说——
「那六千块钱不如量了黄米(妓女)。」
这是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说的,并不是什么私房话。二丫头说出来,仿佛量黄米完全是正当的。话里的一点点调侃的意思,瞬间就让位给其中的温情。
愚昧吗?他们其实站在愚昧的反面。我们识别出愚昧,只是因为我们手里握着一把自以为开化的标尺。
最后一个画面,是老杨跟顾林在夕阳下的山头上闲聊。就六软骚扰老杨,顾林向老杨分享他的见解——
「他那种人娘胎里就这样了,爱弄啥弄啥,你看老古人说……」
此时,年长老杨几岁的顾林,似乎不再是那个要搞小姨子的顾林,俨然成了一位老庄一样的智者。
而老杨的语气,则像一个虔诚的、经点拨而初悟的学生。
「哦……透他的娘。」
他们不是没有开化,而是尚未受到道德的污染。顾林和老杨,脑子里装的全是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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