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过程极其曲折,终映版本却一刀未剪的《芳华》,注定要在冯小刚导演生涯里留下浓重一笔。在外界对冯小刚一片唱衰之声时,《芳华》无疑是一剂续命良药,为娱乐圈著名的“小钢炮”重赢荣耀,也有望刷新导演个人票房纪录。人们在《芳华》刘峰与何小萍的人生悲剧中,品咂时代风云里的人生巨变,也对压抑与扭曲之下的人性心有戚戚焉。
用残酷青春难以概括其主题,《芳华》既有原著作者严歌苓笔下的理想幻灭,也有冯小刚对文工团岁月的深情回望,再佐以略显凌乱的情节与符号式的“激情”青春——它显然比《私人订制》要真诚许多,却无法成为冯小刚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理想的幻灭是对庸俗生活的妥协。《芳华》大热固然有冯小刚的“热搜体质”,也触碰到当下社会心态的G点:特殊年代的父辈们,曾经被时代巨轮碾过,“不被善待”的好人在集体与个人的价值撕裂中,走向了失语与失常;而年轻人们同样面临迥异却又相同的困境,日常焦虑就像弥漫在每日深夜里的梦魇,它在大热网文《中兴程序员坠楼事件:男人四十,人生半局》里浮现,也在保温杯、油腻、佛系等热门词语中露出冰山一角。
在暖色致青春与冷色批判中来回拉扯
从国庆档离奇撤档的缘由已经无从考证,人们只知道在贺岁档上映的《芳华》一刀未剪。《芳华》所绽放的时代青春残酷而血腥,让这个历来充满欢笑的档期,抹上了悲剧的色彩。以回忆录展开叙事的《芳华》,描摹出冯小刚眼里的文工团时代:
那是青春与激情燃烧的岁月,未施粉黛的素颜少女在部队文工团相遇,作为部队里的文艺兵,她们每个毛孔都散发出青春的气息。铺满整片墙的毛主席照片,女兵更衣室与工农兵舞蹈,还有露天游泳池与学雷锋,构成了《芳华》的宏阔背景。
贫富相对均匀的时代里,依然有着难以逾越的阶层鸿沟。政治身份悬殊的何小萍,是文工团集体的意外闯入者。与“红色后代”不同,何小萍是从小被欺负的受气包,体臭、偷军装、平胸被当做格格不入的导火索,何小萍是那个被集体抛弃的个人。
曾经以雷锋形象出现的刘峰,也曾是文工团里耀眼的明星。破了皮的饺子,该刘峰吃;部队丢了猪,该刘峰找;就连谁都不愿搭理的何小萍,也由刘峰来伴舞。如果不是刘峰对林丁丁的“拥抱”,他大抵将会以政治明星的身份谢幕。
奈何命运给两人开了巨大的玩笑。曾经被集体拒之门外的何小萍,离开了文工团,经由对越自卫反击战而成为英雄,被集体接纳之时却精神失常;而走下神坛的刘峰,无法忍受英雄价值观对人性的阉割,奔赴战场,最终丢下一条胳膊,却再难以被体制所承认。两人宿命般地相逢,曾经的爱恋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一曲时代悲歌在呜咽低徊。
尽管好评如潮,《芳华》依旧有着两张皮的批评——同样有着文工团经历的严歌苓与冯小刚,对待文工团的感情并不一致,这样的冷暖拉扯在《芳华》中有所展示。
冯小刚有的是对部队的情结,一如他在自传里写道:“一种对军队的留恋让我心如刀绞。我起来重新穿上军装站在大衣柜前,望着镜子里的军人依依不舍。我转过身来对母亲说:您坐好了我给您敬个礼吧,您好好看看,明天儿子就不能穿军装了。”因此在《芳华》中,白花花的大腿是对冯小刚青春的怀念,也是彼时冯小刚的性启蒙。
严歌苓想讲的是“迫害欲”,她在上海书展《芳华》读者见面会上,曾表示:“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人群里对一个弱者的迫害欲是从哪里来的,这是我们人性中的一个弱点,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一个现象,导致了4个女兵不同的命运。”
从这点来看,《芳华》对林丁丁们太过冷静的叙述,呈现出冯小刚与严歌苓的某种背离。
从政治身份到经济身份的阶层跨越
诚然,何小萍与刘峰成为了特殊年代的牺牲品,他们被政治身份所束缚,使尽了全身力气去摆脱,却仍然难逃飘零凄苦的宿命。
《芳华》的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优秀的文艺作品,探讨了主题的多义性,里面有个人理想的破灭、青春难留的怀念、幽深人性的卑劣,还有冷漠社会的嘲讽,《芳华》都有涉猎;但《芳华》却只浅尝辄止,它在撕破了时代伤疤之后,却停滞不前,并未深入挖掘人性被阉割的巨大悲剧。
不过,从现有的电影审查语境来看,《芳华》已经有了相当大胆的尝试。撇开旁逸斜出的支线剧情,其故事梗概归纳起来,竟然让人倒吸一口凉气,隐藏其中的发问让冬天里的寒气更加凛冽:
曾经的全军荣誉标兵,曾经的战斗英雄,在社会变革的浪潮里,沦落成仰人鼻息的小贩,当他被态度恶劣的市容监管者打翻在地,这是刘峰个人的悲剧,还是群体的悲剧?
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女,曾经从无害人之心的舞蹈演员,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成为了人人可怜的精神病人,当她一个人在操场翩翩起舞,谁又是这荒谬命运的始作俑者?
《芳华》触及的,或许是阶层跨越的某种社会心理。在特殊年代,政治身份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个人的资源获取能力,以及人生的未来走势;而在市场经济体制下,经济身份成为这一代人最焦虑的时代课题。
刚刚刷爆朋友圈的《中兴程序员坠楼事件:男人四十,人生半局》,是职业事业焦虑的大爆发。一场来自曾经迅速膨胀,却又急速萎缩的通讯行业新闻,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前半生是寒门学子,却靠勤奋成为“城市新中产”,欧某本是教育改变命运的绝佳教材,他理应有贤妻孝子,享受大都市里的幸福生活。席卷全行业的寒潮,带来了公司的大裁员,“收回股权、主动离职”成为压垮这位高科技才俊的最后一根稻草。
用死亡的方式对抗职业焦虑,是中兴程序员的最后呐喊。隐藏在“城市新中产”心中的压力却无处不在:二胎放开后职场对女性的性别歧视,35岁跳槽年龄的“红线”,试图理财却无良好投资渠道的困惑,物价上涨带来的通胀压力……种种盘桓在心头的疑惑与痛苦,都化作成焦虑的情绪——在父辈们身上,个人在阶层中的流动要基于政治身份;如今,经济身份成为80、90甚至00后的焦虑来源。
风靡社群网站的“中年危机”,是年轻一代对压力的戏谑与消解,与死亡组成了对抗社会焦虑的AB面。自媒体“全媒派”曾统计有关“中年危机”“三十岁”“脱发”的10万+文章,其爆款标题大多隐藏着青春易逝、事业无成、经济危机、两性困惑等潜藏话题:《90后生存现状曝光:单身脱发又没钱,跑步进入中老年》《保温杯脱发抑郁症,我们到底在焦虑什么》《比中年危机可怕100倍的,是中年离异》……油腻、佛系先后走红,也成为对生活易碎的自嘲。
人人都想海阔凭鱼跃。父辈们在《芳华》中祭奠青春,重新咀嚼时代风云里的个人悲剧,慨叹理想破碎的一地鸡毛;年轻一代同样在阶层固化的忧虑中自我调侃,他们批量制造出流行词汇,捧红了触及严峻现实的《我的前半生》《欢乐颂2》,再化作一声长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时代碾过的悲剧不会重现,而负重前行的焦虑,却是全世界年轻人“同呼吸共命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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