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华法案》以及跨洋运送移民回家的“尸骨盒”

旧金山——今年是1882年《排华法案》通过135周年，该法案明令禁止中国人移民美国。为了铭记那一天，旧金山市中华文化中心（Chinese Culture Center）委托李美玲（Summer Mei-Ling Lee）创作了一个大型的艺术装置作品。她的装置作品题为《安魂曲》（Requiem），讲述的是东华医院以及香港慈善业鲜为人知的历史，这件装置精心展示了从美国运回中国、成千上万的尸骨盒。从19世纪后半期直到20世纪中期，东华医院就收集了美国国内中国移民的遗体——当时《排华法案》让他们永久成为了外国人——然后将这些遗体送回中国埋葬。这家医院是迄今为止我们唯一知道行此善事的机构。

从2016年开始，李美玲就多番前往香港，造访现在仍在运作的东华医院，有一次她还被带进医院的棺材房进行参观。在那里，工作人员打开了许多无人认领的尸骨箱中的一个给她看，那是一个稻草扎的箱子，上面还有个洞。里面则空空如也，其实有三分之一从美国运回来的尸骨箱都是空的，因为死者的遗体可能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或是无法回收，箱子里只有一个名字，成为了“招魂箱”。打开箱子的一瞬间，李美玲深受触动，潸然泪下，决定以此为主题创作展览。

在《魂想曲》中，参观者可以穿过一道两边挂满白色薄纱幕布的黑暗画廊，墙上的壁画展示了旧金山唐人街、香港、东华医院棺材房入口的一些场景——都是用香灰绘制而成。墙上还投射着野鹅迁徙的画面。当时打开给李美玲看的那个尸骨箱就位于展览画廊的背后。李美玲还选用了加布里耶·弗雷《安魂曲》（Requiem）组曲第48号作品中的《求主垂怜》（Pie Jesu）作为展览的主题曲，由二胡和大提琴演奏，萦绕着整个画廊。艺术装置的整体效果震撼人心，分外动人。

在中华文化中心对李美玲的采访中，她谈到了对于祭祖的看法，谈到艺术如何传达出不可言说的深意，以及启发她创作《魂想曲》的尸骨箱开箱瞬间。

 

艾米丽·威尔逊（Emily Wilson）：你是怎么决定把尸骨箱作为这次展览的主题的呢？

李美玲：我第一次去东华医院的时候，他们就给我展示了里面所有地方——他们的学校、康复中心、盲人之家。规模十分庞大，令人印象深刻。我还去了他们的档案馆，他们给我打开了这个尸骨盒，我看到就哭了。我看了看这个房间里的工作人员，他们似乎很平静。我说：“我太容易被触动了，你们不是这样。”其中有个工作人员对我说：“触动的点因人而异，我们十分高兴的是你来到这里。我们未曾背井离乡，我们也会被打动，但这个故事，是流落他乡的故事。”那一刻令人分外难忘，给予了我深深的启发，每当我迷失自我，陷入压力的泥淖时，我总会不由得想起他们为我打开尸骨箱的那一刻。

艾米丽：那一刻为何如此令人感动呢？

李美玲：我认为这正是艺术的独到之处，那一刻，是言语无法表达的时刻。如果我是音乐家，我就会精心创作一首曲子去歌唱那个时刻，但我不是，我是个视觉艺术家，所以我尽我所能用视觉艺术去传达那一时刻于我而言的意义。这些都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那一刻之所以如此特殊，其实有许许多多的因素，我本身是华人移民的后代，我对落叶归根和祭祖文化有自己的体悟，而幸运的我还能用艺术诉说这一切。我自小就是外祖母带大的，她是中国人，因此我深知落叶归根的意义。我是移民后代，所以当我看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尸骨盒，我不由想起了自己，我自己的文化身份也是如此脆弱啊。

艾米丽：在本次展览中，你是如何决定展出哪些东西的呢？

李美玲：东华医院的陪同人员把我带到香港的一个纪念碑那里参观，纪念碑纪念的是因赛马场倒塌而殒命的数百位死难者，东华医院就在马道边上建了这座大型纪念碑。在那里参观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弗雷的《安魂曲》交响乐，于是我的展览便取了这个名字。中华文化中心要求我提前提交创作计划以及材料说明。我对那儿的展览空间很熟悉，也了解需要改动的地方，所以我决定用上特定的材料，配合这块空间的构造。我觉得布料可以让场景变得更为柔和，而不是四四方方的。那里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后方得设置成祭坛，因为展出的是尸骨盒，但我觉得这样会让观众太快太直接地看到祭坛——我必须用一些东西来减缓节奏。

第二次去香港的时候，我们参观了棺材房里的这些尸骨盒。我采访了照看这些尸骨盒的工作人员，令我惊讶的是，他每天都会给这些尸骨盒烧香献祭，即便他并不认识这些死去的人。他不认识他们，却拥有对他们仁慈美好而又充满诗意的责任。突然间，我又受到了触动，我意识到面前的这些尸骨盒永远都回不了家了，他们停在了棺材房，他们依旧在流亡。我坐在那里，看着香灰逐渐堆积起来——每天都有一柱又一柱的香在这里燃烧。我说：“我可以带走这些香灰吗？”他很惊讶：“这有点儿疯狂，不过当然可以，拿去吧。”我恰巧带了一个拉链袋，就把它们装进了里面，后来它们不多不少正好够画那些壁画。

 

艾米丽：你是如何决定画哪些内容的呢？

李美玲：刚开始我只是有一些模糊的想法。我本来打算按照安魂曲的不同片段划分画廊，但后来我发现这些片段其实多有重复。在我的创作中，我试图尽量避免过多的叙述。我更喜欢极简主义的表达方式，以及引人深思的情景再现。但我又想，怎么可能不讲述点什么呢？我们面对的话题是生死大事，是背井离乡，漂流迁徙。所以我就决定还是做一份简单的移民事件年份表。其实这不仅是地理上的迁徙，也是一个人人生的旅途，包括他死后仍然继续这份旅程。我真正想呈现的效果是一种不经意的，就像你不经意闯入一个中国村庄一样，然后又不经意地再走出来。

艾米丽：你希望观众能够从中领略到什么呢？

李美玲：漂泊将落地，流离也归根。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尸骨箱，那种虚空在那一刹那其实迸发成为了充盈，漂泊无依的异乡人那一秒钟也终于落叶归根。我的作品想传达的也是这样的主题，关于消失的如何再现，关于落叶如何归根。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让观者想像出那些画面，然后当他们最终来到尸骨盒边上时，可以意识到一切本该终止于这个小小的盒子。

李美玲《安魂曲》将在旧金山市中国文化中心持续展出至12月23日。

（翻译：朱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