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午时，琼州海峡的上空，依然有薄雾。　　

倪文川11岁和6岁的孩子在船上的客舱已半眯了眼，倚在他妻子身边。两三百人的客舱满满当当，有人抱怨着“活受罪”、“再也不来了”，有人一脸疲态，已沉沉睡去。　　

信号断断续续。倪文川不停查看手机。13：35，他终于接到弟弟电话——一行3辆车已经上岸。　　

“第一次遇到这么波折的。好在‘人车飞离’的战术还算奏效。”倪文川是海南人，在深圳安家，返乡过年已持续十年。他颇为轻松地告诉记者，在车排队的13个小时里，他带大家去宾馆睡了个安稳觉，还得空去了2户亲戚家拜年。而代价是，倪文川的弟弟和其他两位开车男士苦熬了一夜。　　　

自2月18日开始，琼州海峡出现罕见连续大雾，导致琼州海峡多次停航，大量准备通过琼州海峡出岛的车辆滞留；2月21日客流高峰到来，秀英港、新海港、南港三大港口周边多个路段拥堵严重，最多时滞港待渡车辆超过1万辆。　

数据显示，随着海南国际旅游岛建设的快速推进，每年春节入岛自驾游车辆都保持15%以上的幅度增长。其中，2015年至2017年春运，通过琼州海峡进出岛的车辆分别为39.1万辆次、57.4万辆次、68.5万辆次。预计今年春运海南进出岛车辆将达到83万辆次。

从大年初五开始，倪文川就预感到今年将是一场“恶战”。果然如此。14：20，倪文川看到了岸，希望就在前方。

“这不是一次堵车，是一场奇观”

“没有怨气，只有叹气……”刘俊彦今天对记者回忆起一家三口2月20日大年初五的公路滞留，感慨说，自己仅在等待憋闷时一页页翻看硅谷“精神之父”凯文·凯利的《必然》，竟在不知不觉间看了六七十页。　　

从2月20日早上6时到次日凌晨接近2时，刘俊彦一家都开在海口滨海大道“无限接近”港口的路上。　　　　　　

刘俊彦一家是重庆人，他是大四学生，今年春节和父母一起探望刚在海口附近一个县城买房疗养身体的外婆。　　

考虑到出行成本，一家人选择了辛苦经济的自驾出行方案，这样三个人算下来连上船票也不过4000元。但一家人又对海口春节的人声鼎沸有所耳闻，所以做事缜密的刘俊彦找了好几位去过海南的朋友反复确认：如果开车自驾，路况是否可以？朋友都给出了肯定回答。他心中一块石头才落地。　　

至于返程日期选在大年初五，也是对回程140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收费站的节假日免费“激励”有所考虑。　　

看似顺利的计划，在大年初四的下午遭到第一次预警：朋友来外婆海南家里做客时提起表妹昨晚从海口出港，花去了整整一天时间。刘俊彦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一家人还是无畏地上路了。　　

早晨6时到达海口市区到新海港坐渡轮必经的滨海大道，刘俊彦一家发现已有一支约11公里长的由车流形成的龟行队伍。一家人被密密麻麻的车流和车中人焦灼神色震慑住了，然而对这家人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车流纹丝不动。有人在路边搭起了帐篷，有人干脆打开后备箱让孩子玩耍；岗亭的厕所提供给滞留旅客使用，但几乎每个厕所都大排长队；有人订了新海港边一家酒店入住，而光是从路上到酒店就开了好几个小时。　　

好在刘俊彦一家随身携带了一个简易式车用小锅，投入卤菜、凉菜和泡面以后，成为在路上为数不多“吃了口热乎”的人。　　

22日13时左右，海南文昌人张兹超在1小时内将车往前挪了10米。30岁的他在深圳开公司，每年春节都要往返于这条与观光客和度假客同一节奏的返乡路途上，所以对于这次大雾堵车，“早有一些准备”。但现实还是打破了他的预期。他对记者说，和员工约定的最晚会议时间定在了2月23日的下午，这已经是因为大堵车而调整的时间了，“以前只听说过10个小时的堵车，这次大概是要破纪录”。　　

在距离新海港6.5公里的滨海大道上，张兹超索性把车熄火了。当记者问到他按照这个速度何时可以到达码头时，他幽默回答：“这个测算，已经完全不能由物理距离做主了。”　

倪文川也曾刷过飞机票，想着先送回妻子、孩子，因为妻子初八上班，孩子也要赶着去上培训班，但1万多元的机票，买都不一定买得到。

堵车13小时内不见一起口角事件

在回海南过年的十年间，近5年的返程，倪文川几乎都以堵车度过，也明显地感到渡海堵车的情况日益加剧。去年，他的车排队6小时，因此已经总结出经验：车先开去排队，轮流值守，人最后再到。

“每一年都说第二年不开车了。但每一年又不得不开车。海南的公共交通并不发达，没有车，回来过年也不好办。”倪文川说。目前海口的公共交通主体仅有公交汽车（出租车除外），虽然线路也基本覆盖了市区，但面对海口城市规模和人口的快速扩张，依然显得有些乏力。另一方面，海南优良的气候正日益吸引内陆省份的自驾族拓展版图。在杨兹超这位海南人眼里，这个城市近5年的节假日交通其实一直让人有所诟病，“这几年，路上跑的旅游大巴车少了，全国各地牌照的私家车越来越多，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拥挤”。倪文川的弟弟也说，以往渡海等候的车牌大多是广东等沿海省份的，今年则不时看到四川、湖南、河南等内陆省份的车牌。

“没有翅膀，你们都不要来啊。”一位海南人在今天19时许的微信朋友圈发了这样一条调侃之语。

当然也有好的趋势。倪文川记得，几年前排队时都曾看到过吵架，可是今年13个小时，他们一行没看到一起口角事件。

堵车堵得不能动弹之时，车里的人纷纷走出车来透口气聊聊天。前后左右的汽车因为一路相随，也成了互相交流信息的邻居。

刘俊彦唯一听到的队伍中的争吵，来自对插队者的“集体鄙视”。滨海大道附近有很多支路，有些不愿意等待的人就会想从中途插入等候队伍，虽然后来交警在每个路口增设了栏杆防止插队，但是越矩者依旧有之。此后司机们渐成默契：一旦遇到插队者，就群起而驱散之。久而久之，排队的人群里也就没有了插队的人。

令刘俊彦颇感意外的是，他发现路上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都有超乎寻常的耐心。排队时刘俊彦多次询问当地工作人员“今天轮船运力怎么样”。每一次，对方都耐心作答，还不忘提醒“微信扫一扫新海港的公众号，时刻关注最新进展”。

各种来路的免费食物也在约10多公里长的堵车路段现身：矿泉水、鸡蛋、炒饭、馒头，一份份地送入向前挪移的私家车窗中。杨兹超看见，两位居住在滨海大道旁的妇女，特意煮来一大锅粥，一份份舀出，加上小菜，免费奉送。

有人车胎突然爆胎，不会更换轮胎，交警立即帮助；有人没油，有交警立即驾驶警用摩托车到附近加油站，用油桶将汽油运回。“那时发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是所想的那么糟糕和互不相干。”刘俊彦告诉记者。

海口市常务副市长顾刚介绍，自18日至今，海口陆续启动港口滞港应急三级、二级处置预案，从19日20时起启动港口滞港应急一级预案。

尽最大可能加大疏运力度，20日高峰运输间歇协调广东26艘船只参与运输保障；多种方式及时发布气象、通航、运力保障和港区外路面情况；交警每日勤务规模达1591人次；增加移动公厕，调配环卫工人加强卫生保障……

“黄金周式度假”是深层原因

“措手不及。”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资深旅游专家王兴斌提到此次海口堵车，脱口而出。“这个事情本身应该引起对旅游城市交通预案的重视。现在对旅游安全管理方面很重视，对突发天气的考虑反而不足。”

海口海事局交管中心值班长张之强表示，根据海上交通安全法和海口港港章规定进行海上交通管理，当港口水域能见度低于1000米，会按规定暂停船舶进出港作业，而此次大雾持续长达7天，最浓时能见度小于200米，海事部门不得不5次下达停航通知。

海口市气象局局长蔡亲波解释，海口大雾较常出现在冬春季节，12月份至翌年3月会出现连续大雾天气，历史最长雾日数为8天。

海口市交通港航局局长刘东告诉新华社记者：“通航条件良好的情况下，海口港航运力足以应付返程高峰。”

但王兴斌认为，极端天气导致的交通拥堵只是一个短暂现象，从更宏观的背景来讲，“黄金周式度假”造成游客大量扎堆才是更深层原因。“如果说春节的返工返乡不可避免，但公众的度假方式可以调整，应让公众充分享有度假的主动权、自主权。”

2016年，海南被确定为全国首个全域旅游创建省，全力发展旅游业，把海南全省作为一个大景区来打造。但目前，海南的旅游发展不平衡，旅游旺季只在冬天。王兴斌认为，海南应该摆脱观光式和冬季避寒式的度假方式，开发多方面的度假产品，使旅游形式和产品更加丰富，“创造一年四季游海南和多种多样的度假方式，不仅仅是避寒的、滨海的度假方式，更多地利用山地、热带雨林，把乡村旅游发展起来，这样一年四季接待游客，尽可能地平衡淡旺季的差距”。

在同济大学交通运输工程学院副教授周雪梅看来，此次突发极端天气引发的拥堵是对海南的一次考验，应该提前做好预案和应对措施，包括考虑到不同季节，划定范围，限制上岛的车流量。

一旦拥堵发生时，最重要的是要提供信息引导，及时预警。周雪梅告诉记者，现在很多地方已经做到城市交通路况的实时监控，当发生拥堵的时候，及时将信息对外发布，让人们提前去找寻别的路线，“但这对路网规划和通行能力有一定的要求，需要有不同路径分流。像海南，通行能力不变的前提下，能做到的是早一点发布消息，让人们及时调整行程”。

同时，她认为，海南更应该做的，是为未来旅游发展做好充分规划。“交通是一个综合性的问题，是对一个区域进行整体分析，包括停车场、市政管理、人车分离、公交车站等，都是要配套考虑的。像海南这样的旅游城市，季节性的人群聚集更要综合全面地考虑各方面因素。甚至一个景点配多少停车位的问题，都需要具体量化，充分考证。”

20日深夜23时多，刘俊彦一家人的车终于在17小时的慢行之后来到港口。从买票到装载分流最后等待的2个多小时，一家人时刻盯着海面上时薄时厚的雾，愈发焦灼，直到最后登船一刻。

在船上，刘俊彦发现，已经久坐的人并没有因为船驶离港口而产生任何雀跃之情，不少人都在座位上迅速入眠。

21日凌晨3时，船到了海峡对岸。本想找旅馆休憩的刘俊彦一家三口在那一刻却不再想停下，连夜轮流开车驶向了回重庆家中的路。到家后，刘俊彦足足昏睡了12小时。

“既然没法负担春节的天价机票，我们就得接受因为经济出行带来的不便和不可控因素。如果日后的新年，遇到这么磨人的堵车，我们真的还得去，因为外婆在。”刘俊彦记得自己在排队等出港的车里，这样安慰过父母。他知道一家人在往后的春节，还是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