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訚睿悦

编辑 | 牙韩翔

13:00PM

“好了，你可以和它告别了。”许健对徐小萍说。他站在一个像是铝制材质的火化仪器前，戴着黑色口罩。

徐小萍拨通了一则视频通话，把手机摄像头对准了侧躺在推车上的一只小猫，它的躯干已经显得开始有些僵硬。

电话那头是一位女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明显变大，“翠花，你叫一下，翠花，”然后开始哽咽，“它怎么还睁着眼睛呀。”

祷告，撒花。

在这两个女生的注视之下，许健双手捧着白纸包裹着的翠花放入火化炉，拉下电闸。50分钟后，这只快三公斤的橘猫将变成十几克的骨灰。

2个小时之前，它才刚刚离开这个世界。

11:00AM

2018年2月6日上午11点左右，许健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徐小萍说自己的猫死了。

翠花得的是猫瘟，一周内从一个软乎乎的胖子瘦成皮包骨。

得病时猫的真正主人何雅琪正好回老家，把翠花辗转托付给了徐小萍一个人照顾。徐小萍喂鱼汤，不喝，猫粮，不吃，只有拉稀时会自己出去——不想弄脏家里。很快翠花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看着倒在怀里的翠花，徐小萍想着这么痛苦，要不给它安乐死算了。“这是我最坏的一次，”她说，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能替翠花做决定。”

2月6日这天，翠花快不行了。徐小萍和何雅琪视频，已经没有力气的翠花听到何雅琪的声音立马起身，爪子向手机的方向不停挠。它想叫，叫不出来，后来呕吐了几下，抽搐，倒下去后，再也没起来。

许健的手机24小时不关机。他是深圳芳草地宠物服务有限公司的主人，说是宠物服务，其实只做宠物殡葬一项业务。工作室在深圳宝安区的石岩镇，驱车30公里以上接宠物遗体是常态。

宠物安葬师通常需要让宠物的主人进行确认工作，触摸鼻息，或者用指肚轻轻触摸眼睛看看是否有反应。如果确认离世，他们会建议主人将宠物遗体以趴着的姿势放置，等待安葬师到来。

今天也是这样。许健戴上手套，将猫捧到宠物的塑料箱中。通常他都来不及安慰主人的情绪，因为要立刻往工作室赶，那里有一连串不歇息的流程等着他。

清洗——死去的宠物大多有这样那样的污渍——需要把它们恢复到最整洁的样子。紧接着他会为其烘干、梳毛，然后把这个小小躯体轻轻在洁白的垫子上，铺上鲜花。侧卧着的宠物和身旁的花围在一起，看起来像一幅艺术作品。

这是许健作为一名宠物殡葬师最为基本的工作流程。和他一样，中国开始有越来越多人从事这一有些特殊的工作。

因为有更多的主人开始重视与宠物的告别。

《2017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显示，专业性殡葬服务逐渐成为宠物主人的服务消费项目。其中，有53.9%的人愿意在宠物去世后购买火化、墓地等专业化殡葬服务。

所以这并不是一门小众的生意。

光是在中国一线城市，每年都有大量的宠物离开这个世界。以北京市为例，宠物数量大概有300多万，按照每年10%的死亡率计算，一年就会有30多万只宠物遗体待处理。

宠物殡葬所提供的服务与为人安葬没有提多差异。整理仪容，告别仪式，火化或入土埋葬。价格通常在几百元至几万元不等。

通常而言，以目前芳草地的价钱按宠物体型收费为例，宠物殡葬的定价大概和养宠时一个月的支出费用对应。最低的价格是790元，其中包括120元车费，80元清洗费用，余下的钱包含柴油，人工，纪念品，骨灰盒，水电和设备折旧。

如果宠物的主人有特殊要求，这些为宠物安葬的人也可以满足。

例如一些宠物店会有规格更高的告别台，一个一米多高的四棱台面，四周用密密麻麻的新鲜白色玫瑰花包围起来，还有绿叶作为点缀——价值8999元。告别仪式环节也能换成播放佛经，烧香。甚至邀请僧人前来开光超度，不过费用就需要突破万元。

筹备一家宠物殡葬店不太复杂，投入十几万到几十万，找好地段，买好火化设备，备齐两三个人就可以——没有专业人才要求，骨灰盒都是淘宝网购来的。

不过租房或许会有些麻烦，“很多房东会很忌讳这个东西，而且附近不能有太多居民居住，大概90%的房子都不适合。”许健说。

“总的来说，是赚不了多少。”他补充道。

在推广宣传上，口碑传播仍是目前宠物殡葬业最有效的推广手段。为了开拓客源，这些宠物工作室会采取与宠物医院合作，购买百度竞价排名，请网络公司发文推广等方式等。许健的生意也是这样来的。通常是宠物店介绍，或者人们通过百度搜到然后上门。

所以当这天徐小萍抱着怀里逐渐变冷的翠花时，她就打开了百度打下“宠物殡葬”四个字，然后拨通了许健的电话。

12:50PM

“凡事皆有定期，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怀抱有时，放弃有时；默默有时，言语有时；感谢你曾经来过。”

许健站在彩虹桥下，把花瓣撒向翠花，口念祷告。

这是整个安葬过程当中最有仪式感的环节。他专门在工作室里设置了一棵叫“彩虹桥”的树。北欧童话说逝去的宠物会沿着彩虹桥到一个满是芬芳的世界，所以他让主人在这里和宠物做最后的道别。

然后宠物就会被推进火化工具内。

拿到骨灰后，客户可以选择带回家或交由商家处理。由于深圳地价高昂和商业用地期限问题，芳草地不提供户外墓地，客户可以把骨灰寄存在店内。而南方其他的一些城市市政府则有规定，不允许为宠物建墓立碑。

所以如果主人需要，商家们还能提供骨灰制成的饰品、钻石，或者干脆把宠物做成标本。

但是在拥有宠物墓地的城市，例如北京，宠物主人也会选择“入土为安”的方式。北京大兴区有一片由果树林改建而成的一宠物墓园。

这里的墓地有3000元、5980元、6980元的不同价位，使用期为十年。主人可为宠物购买墓地，并且立碑刻字。这些墓地还有风水，在设施相同的情况下，坐北朝南的墓地要贵上1000元左右。

事实上，目前更主流的宠物遗体处置方式是由兽医院搜集后，送至郊区的垃圾填埋场统一处理，或由主人掩埋或丢弃。

但徐小萍不想这样做。

这只猫对她而言意义非凡。2017年初，她和同乡何雅琪从湖北固戍来到深圳打工，徐小萍做文职，何雅琪做纹绣。来深圳半年后的一天，何雅琪兴冲冲地告诉小萍，自己去宠物医院拎了只两三个月大的奶猫回来。

有了翠花后，何雅琪一下班就往家里跑，给翠花洗澡、喂饭、陪它玩。翠花黏人，睡觉一定要伴着她，为了训练翠花睡猫窝，何雅琪就在猫窝旁坐着，引着翠花去睡。她不放心，坐到十二点，结果一起身刚睡着的翠花就又扑了上来。

为了喂翠花，这两个都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女生学会了做饭。从弄面条开始，慢慢到学会做鱼汤。深圳没什么熟人，她们下了班就回家——猫是她们的陪伴，自己下碗面，翠花就在旁喝汤。

两个女孩都不太喜欢深圳，“大是大，五光十色的，但热闹都是别人的。”何雅琪说，“但翠花懂我。”

在中国，还有跟多人和她们一样，居住在大城市里，时常在社交网络上晒出自己的猫猫狗狗，自嘲为“猫奴狗奴”。

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小小生命是她们抵抗孤独感的忠诚陪伴。

“人类愈都市化，离开自然愈远，宠物在人类生活里的重要性也愈增加。”诺贝尔奖得主芝伦兹在《宠物的历史》一书中写道。

而在《孤独的城市》之中，作者奥利维娅·莱恩也认为生活在巨大城市中的人们，渴望获得一种稳定亲密的关系，才有消磨孤独的可能性。

在现代化社会之中，家庭单位与人口数量在逐渐缩小，甚至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独自生活，抗拒社交生活。于是，很自然地，人们便把自身对这种亲密关系的情感，投入到宠物身上，视之为生活或家庭当中的一部分。

这种重要性，反映到商业社会便是宠物经济的增长。

来自中国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10年至2016年期间，中国宠物行业年复合增长率为49.1%，是各消费行业增长之首。而《2017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显示，中国宠物行业规模在2017年将到达1340亿元。

除了猫粮狗粮，宠物主人们还会购买专用的餐具、宠物沐浴露、睡眠用品等等；甚至还有上千元的宠物净化器或者宠物专用的厕所。

所以，哪怕是死亡，他们也想让宠物更体面地与世界道别。

2:00PM

等待近1个小时之后，许健把翠花的骨灰交到徐小萍手上。

对方显然还在悼别的悲伤情绪之中。但许健或多或少都已经习以为常。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

许健接手过一只“开过光”的猫，宠物主人要他们好好对待，还从广东带了两个喇嘛来做法。看起来特别隆重，事无巨细。但是主人和宠物似乎没什么感情。许健清洗时猫皮都掉了，露出里面的骨头，还有虫子从它的眼睛里爬出来。主人坚持说这猫刚走一天，面无表情，转头就下楼吃饭了。

他接待信佛的女孩，剪一缕自己的头发和泰迪一同送入火化炉。或者同性恋人把宠物当做孩子一般看待，直到火葬前都还抱住舍不得松手……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五十几岁的大叔，他开着200多万的越野车，送自己的金毛来火化。大叔的态度特别糟糕，从始至终没正眼看过许健一眼，全程不配合——不去告别，不参与仪式，始终挺着腰板坐在火化室不远处。

全过程结束之后，许健偷偷看了他一眼。那位大叔板着脸，满脸横肉，咬着牙在流眼泪。

许健做这一行快2年。他看过一期台湾综艺节目《康熙来了》介绍到宠物殡葬师，认为这一市场有前景。而他的一个同行尹一，则是因为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就无法忘记挖土机铲子重重挥下的画面，那里埋着他养了7年的泰迪，当时没有合适的机构处理，尹一将过世的泰迪埋在家附近的空地，结果那里一夜间成了工地。

尹一在2013年也开了家叫恒爱宠物的殡葬服务店，逝去的宠物由五个人层层服务，再也不会有突降的挖土机。

这个行业也还没规范化运作。

根据民政局的殡葬管理条例看，殡葬方式、用地、设施设备等都需要经过相关部门批准。但这个规定只适用于人类。而农业部要求对动物尸体的处理需遵守大气污染、污水、危险废物、恶臭污染物等排放规范。

无论哪种，涉及的标准和手续都很多。

许健曾花一周时间挨个找民政局和环保部等相关部门询问是否有相应准则需遵守，但皆被否认。在工商局备案时，他只能将公司登记为宠物服务公司，因为并无宠物殡葬分类。

这使得宠物殡葬业处于一个有些尴尬的境地，商家依据各种来路的经验判断火化炉排放范围，寻找经营用地等，经营有时靠运气。

南京的宠物殡葬行业曾因将临时看护用房改为经营用途，在一夜之间被勒令关门。在济南、杭州等地，也有多家宠物殡葬服务机构因用地审批问题遭挫败。监管空白也使行业略为混乱，有空壳诈骗与漫天要价的，也有“在屋顶上搭个棚子就开起来的”。

芳草地在今年一月份接了40单，刚好收支平衡。这已经是开业一年半的芳草地达到的最好成绩。

许健有时会想殡葬服务和商业化要如何平衡，在殡葬行业，这种结合需犹为小心。在人类悲伤之时，提价、推销、控制成本都能轻易影响客户满意度。曾有朋友提议他在店里卖狗，被他回绝，“疯了吧，人家的狗刚死就向他再推荐一个。”

“宠物殡葬归根结底是对人的慰藉。”许健说。

不过无论如何，当许健像往常一样，将骨灰装入盒子里，交到徐小萍手上时，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他并不知道这只猫刚刚结束的一生，都拥有什么样的故事，陪伴主人度过了怎样的喧嚣白天与无眠黑夜。或精彩纷呈或是惨遭不幸，但当他按下开关，躯体在烈火中被焚烧时，所有都结束了。

至此，为安。

（根据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名为化名；除标注外，所有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