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otify等流媒体音乐服务平台的兴起与成功,既给像艾德·希兰和Fleetwood Mac这样的超级巨星带来了大量收入,也为像主攻“丹麦语云雾说唱”这种具有独特市场定位的音乐类型,甚至是还没有签约唱片公司的唱作人打开了一片天地。这种由流媒体所带来的音乐行业复兴,真的是偶然吗?
“简直可以用灾难来形容,”一位名叫Per Sundin的总监在回顾自己2000-2010年的职业状态时说。“那段时间真的很糟糕,我解雇了超过250个人。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有时候我和我的妻子会被邀请赴宴,我的妻子总会对我说:‘可别告诉别人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
Sundin究竟从事的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职业呢?军火商?烟草制造商?还是安然公司的CEO(注:美国安然公司于2001年因财务造假而破产,当时引起了极大轰动)?都不是:他的身份是环球唱片集团(Universal Music)的北欧运营总监。他口中的“灾难”指的是当时的CD销量持续下滑现象,这对他所处的唱片行业带来了很大影响。
那个时候如此悲观的不只Sundin一人,整个音乐行业都是如此。尽管阿黛尔、蕾哈娜等歌星的唱片销量仍然以百万计,但这似乎对唱片公司的一蹶不振已于事无补。利润的大幅下降使唱片业者把矛头转向了别处,他们开始大力打击违法下载盗版音乐的青少年,并且加大投资保护知识产权的宣传运动,好加强这些年轻人的版权意识。他们甚至一度与英国阿德曼动画公司(Aardman)合作开发了一款名叫“音乐公司(Music Inc)”的免费手游,玩家可以在游戏里经营属于自己的乐队,但最后总会因为网上的盗版音乐太多而以经营失败告终。
在过去的数十年里,音乐产业一直是最有意思的行业之一。一张CD售价20英镑,唱片公司分分钟就能收入几百万,而且在分成中也能拿大头。2007年,一位名叫Guy Hands的私募巨头接手了百代唱片公司(EMI),他发现公司把数十万英镑都花在了花卉摆设方面,对此感到十分诧异,后来他才明白过来,所谓“花卉和水果”其实是业内行话,实际上指的是毒品、性工作者,以及其他在账单上不便明示的条目。在这个行业里,通宵派对、享乐至上,甚至吸毒等都是工作的一部分。
接着,仅仅过了十年,辉煌一时的音乐产业却面临着势必的瓦解——在作为最大市场的美国,唱片销售的年收益从1999年的146亿美元骤降至2009年的63亿美元。尽管如此,有些歌手的收入还是可观的,特别是那些把重点放在巡演、周边产品和品牌代言上的歌手,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唱片公司不得不大量削减开支。以百代唱片公司为例,Guy Hands不再储备行贿基金,而且裁掉了将近一半的员工;在Per Sundin就职的环球唱片公司,大部分员工都被解雇了。往日的各种开支、营销预算已被削减得少之又少,以前的投资方甚至还会为了找乐子,在某个怪里怪气的小乐队上赌一把,看看是否会有奇迹发生,让他们扬名立万——这种乐子也不会再有了。音乐排行榜上标新立异的歌曲越来越少,老少皆宜的则越来越多;2010年后的畅销唱片几乎都走的是温和路线,是“能吸引中老年听众”的类型:阿黛尔、艾德·希兰、麦可·布雷,和接招合唱团的作品都是如此。
在大众眼中,音乐行业已经开始走向衰落,甚至已经衰亡了。但最近又有了新的转机。2015年,全球最大的唱片集团——环球唱片集团公布了自己的年收益:在50亿美元的总收益中,有10亿美元都来自流媒体。据报道,2017年,流媒体音乐平台所带来的收益已经首次超过了传统的音乐传送方式。今年4月初我们得知,英国的音乐公司在2017年的收益增速已达1995年来最高,同比增长10.6%。其中,流媒体收益的年增长率高达45%——从2016年的2.39亿英镑增长到了2017年的3.47亿英镑。全球最大流媒体音乐服务商Spotify已于4月上市,目前公司市值250亿美元。苹果公司的流媒体音乐服务Apple Music则表示自己的付费用户数会迎头赶上,特别是在美国地区。
所以这意味着我们又回到了英伦摇滚、私人飞机、泳池派对、聚众吸毒的黄金时代吗?并不是。虽然这个行业的收益依旧可观,但这些钱并不会跑到你以为的地方去。有几个特定的音乐类型和歌手得以迅速走红,而其他类型的则仍然默默无闻。现在的市场环境下,北欧的云雾说唱歌手,或是南美的雷吉顿歌手等小众音乐人能够获得可观的收益;而年纪轻轻、经过专门包装的乐队则无人问津。
你永远无法预测这个行业的天平会往哪边偏。自从纳普斯特(Napster,一种允许用户在互联网上共享歌曲的计算机程序)上线,在过去的十来年间,音乐行业经历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那么赚的钱都去了哪里呢?“五年前,跟我们合作的歌手得等到专辑发行之后,收益才能到手——而且他们的专辑必须销量可观,才有收益可言,”一家名叫“37 Adventures”的伦敦中型独立唱片公司的工作人员Sahil Varma说,“而现在,你从发布歌曲的第一天起就能赚到钱了。”
他举了歌手Jones的例子,Jones是与该唱片公司签约的一名黑人灵魂乐唱作人。她算不上什么大歌星;她的演出地点仅限于伦敦市内的中型场馆;而且她的第一张专辑连销售排行榜的前200位都没进。但在Spotify上,她的歌曲被听过超7000万次。“这相当于十来万英镑的收益。放在五年前,要是哪个歌手专辑销售量如此惨淡,一周后就会被解约的。现在有的品牌也开始在Spotify上打广告了,Jones现在就在跟英国奢侈品牌Barbour合作。这给了她一份稳定的收入。”Sahil Varma说,跟Jones境况相似的歌手还有上千人,放在几年前的市场环境下,他们也许就得另谋生计了。

人们一直相信流媒体会掀起一场革命。当2008年Spotify正式上线时,它许诺打击盗版,让唱作人得到应得的收益——但这个许诺马上就演变成,歌曲每播放一次,歌手便可从中获得平台零点零零几美元的分成。但很多人不清楚每次播放的具体分成是多少——最近一次由音乐资讯网站Digital Music News做的调查显示,Apple Music的给唱作人的分成是0.00783美元,而Spotify则是0.00397美元。然而,《滚石》杂志称,大牌的歌手和唱片公司会在分成中获得更大的份额。我就此事专门问了独立唱片公司“Transgressive”的创始人之一Tim Dellow,他说他们其实与各大唱片公司处于同等地位。不同的是,跟CD时代一样,大牌歌手能与他们的公司达成更有利的交易,在收取版税时取得更高的分红百分比。
但无论流媒体平台的分成有多少,与CD的销售额比起来,这个数字实在是少得可怜。于是歌手开始反抗,2013年,Radiohead主唱汤姆·约克的制作人Nigel Godrich抱怨,流媒体平台上的服务只偏向已小有所成的歌手,不支持新的唱作人,随后汤姆·约克本人便把个人专辑《The Eraser》从Spotify撤下。接着,几位世界级的巨星——泰勒·斯威夫特、阿黛尔、碧昂斯——纷纷跟随,把自己的歌暂时或无限期地从流媒体平台撤下。那些签在大唱片公司的小歌手则没那么自由了,他们无权决定自己作品的归属,只能眼看着唱片公司在Spotify平台赚得盆满钵满,而自己只分得当中的零头。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意识到,以同样的眼光看待流媒体平台上和CD销售上的收益是不正确的。实体专辑带给歌手的利润是一次性的;利润额通常在专辑发行的几周内到达最高峰,然后慢慢归零。
而在Spotify等流媒体平台上,每当歌曲得到一次播放,歌手就能获得一点点的收益。如果这首歌曲被用户加入了自己的某个播放列表,那么就意味着它会在未来可能会得到无限次重播。假如你的歌曲被加入了Spotify的某个“情绪”播放列表——比如“春日小清新”——那么这首歌就很大几率就能获得几千万的播放量了。成名于流媒体时代之前的音乐人仅凭自己的老歌就能在平台上获得大量收益。Fleetwood Mac(成立于60年代末的美国摇滚乐队,1993年入驻摇滚名人堂)就是很好的例子,平均每个月有1100万人收听他们的音乐;这比现在当红的Stormzy、George Ezra,和Harry Styles的歌曲的播放量还要高。他们什么都不必做,每个月就能获得一笔极高的收入了。

这种模式也有漏洞。“在我们发行一首歌曲的几周之后,会发行这首歌的不插电版本,”唱片公司的Varma说,“不插电版本一般会被加到某个播放列表中去——比如‘放松的周日’之类,使得它的播放量有时候会比原版更多。”
某些知名歌手抓住了这棵“摇钱树”,并且走向了一个极端。在个人单曲《Shape of You》在流媒体平台上取得了17亿的播放量之后,艾德·希兰没有满足于此,而是继续发行了这首歌的不插电版本(7400万播放量)、面向拉丁美洲市场的雷吉顿版本(6900万播放量)、加入了Stormzy说唱的版本(5000万播放量)、由Major Lazer混音,好使之加进“舞厅蹦迪”播放列表的版本(4800万播放量),以及另外三个舞曲混音版本(3200万播放量)。
希兰一首歌曲混音版本的播放量已经超过了某些歌手职业生涯的所有歌曲,也难怪各大唱片公司如此兴奋。有分析称,像希兰和Drake这样的超级巨星仅在Spotify一个流媒体平台就已经收到了超过5000万美元的分红。希兰的唱片公司——华纳音乐集团,则在去年一年通过流媒体平台赚了13亿美元。
“我们现有的歌曲变得更有价值了,”大西洋唱片公司(Atlantic Records)的艺人开发总监Alec Boateng说,“公司的资金随着收益而增加,公司给我们艺人开发部门的投资也就变得更多了。我们对艺人需要有耐心——而耐心意味着花更多的钱。有了这笔新的收入,我们在发掘和训练艺人的过程中,心理负担小多了。”
唱片公司发掘艺人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今天,每个大型唱片公司都会雇佣至少一名分析专家,专门关注各大流媒体平台,并标记那些还未签约的优秀歌手。这意味着,当一个年轻人在Spotify上传了一首自己的作品时,只要作品足够优秀,各大唱片公司就马上有可能找到这个年轻人,并争取与其签约。
“这周,各大唱片公司的会议话题都与流媒体有关,讨论某个歌手在Spotify上表现得多么好之类,”Varma说。“换句话说,就是看这个歌手的作品有没有进入Spotify推荐的播放列表,比如“新流行音乐革命”或“放松流行歌”等等。”举个例子,一个名叫Nils Frahm的德国作曲家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他的作品却能获得每月250万的播放量,就因为它们加入了“舒缓钢琴曲”和“睡前歌曲”等受欢迎的播放列表。
曾经,音乐行业由最具购买力的听众所主导——中产阶级的中年人士每周去超市购物时一般会顺带着选购一张专辑,歌曲能否登上排行榜,可以说决定权在他们手里。现在,非洲节拍、丹麦语说唱、上百种具有独特市场定位的电子音乐,以及英国城市音乐等音乐类型都在并驾齐驱地蓬勃发展,不再退居主流音乐之后。
“以前,歌手只能登上主流音乐电台,而且电台上的音乐类型和风格只局限于那么几种,”Boateng说。“现在的平台使英国音乐变得更加多样化,歌手的类型范围也越来越广。”这是一个全新的、自由的时代。
即使是被行业淘汰的歌手,也能在流媒体时代重生。2009年BBC年度之声的冠军Little Boots的首支单曲取得了良好的成绩,但她的第二首单曲却没能进入排行榜前40名,因此遭到唱片公司解约。她现在在流媒体平台上发表作品,获得了一小批非常忠诚的粉丝。
“之前我的专辑销量也不小,但我在收到预付的收入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别的钱了,而且钱怎么花也不能由我做主,”她在洛杉矶的家中接受电话采访时说道。“现在,我发行歌曲的时候,虽然得把一部分钱分给代理平台,但最终大部分收入还是归我自己。收益不多,并且我觉得还有上升空间,但现在至少我能掌控自己的钱,而且平台的收入规则也是透明公开的。假如我预估自己每首歌能有5000的播放量,我就能算出我的收益大概会是多少,然后预支这笔钱去制作一张新专辑,并估算还能获得多少钱的净利润。就像做精品店的生意一样。”

的确,流媒体使得像Chance The Rapper、Skepta、Stormzy,和Novelist这样的说唱歌手无需与传统唱片公司签约就能发歌赚钱,还有数百个名气稍小的歌手也在模仿他们的成功之路。虽然流媒体在短期内给唱片公司带来了可观利润,但唱片公司难道不担心在不久的将来,自己被时代淘汰吗?
“在目前的环境下,唱片公司要想说服歌手签约,并且让他们相信此举于他们的职业发展有益,已经没有往日那么简单了,但我认为这是件好事,”Boateng说。“这能让我们更加明确自己的目标。因为歌手已经知道,他们无需与唱片公司合作也能挣到钱,所以我在与他们谈判时,会强调他们签约后能够得到的东西。我们能帮他们做最好的音乐,让他们挑战自我,以及为他们引见业内人士——这就是我们唱片公司的价值。有的歌手对这些不感兴趣,直接转身离去,但那些有抱负、具有全球视野的歌手则能看到我们的作用。”
现实情况真的如此美好吗?流媒体真的能让小歌手、大明星,和唱片公司的境况都变得更好吗?Boateng说,其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输家,但我之前跟几位音乐经理人和唱片公司员工谈过话,他们认为,如果你的歌曲没能加入Spotify的播放列表,那么想获得满意的收益就难得多了,这一点尤其适用于那些极其小众的乐队,人们购买他们的专辑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往后也许听的几率很小。Spotify上一个名为“说唱鱼子酱”的嘻哈音乐播放列表得到了娱乐杂志《Vulture》的极高评价:“最具影响力的音乐播放列表。”它的订阅量高达930万。该杂志对另一个播放列表“朋克一下”也作了点评:“当代朋克最重要、最气势汹汹、走在最前列的歌曲。”但它的订阅量仅不到五千。
Spotify改变了音乐制作的许多小细节。为了防止听众切歌,歌曲的前奏变短,用超长前奏来酝酿情绪的歌曲也变少了。专辑的曲目更多了,现在一张专辑通常包含超过20首歌,原因很简单,因为在流媒体平台上,20首歌比起以前10首歌的专辑,能多赚一倍的钱。具有全球影响力的歌手比只在一个国家出名的歌手明显拥有更多的播放量,这意味着流媒体平台彻底打破了区域的局限性。越来越多基于日常活动的播放列表(跑步音乐、放松音乐等)也给音乐过于震撼人心的唱作人带来了挑战和压力。“毫无疑问,制作一些在‘特定情绪’下听的曲子,或者在搞别的活动时作背景音的曲子,要比制作动人心魄、需要听者全神贯注去听的歌曲要容易得多。”唱片公司“Transgressive”的创始人Dellow说。
从现实的层面看,流媒体给电子和城市音乐的歌手带来了更多关注度,但对地区性的另类音乐则没有起到什么推广作用。比如获得2018年BBC年度之声第五名的独立另类流行乐队Pale Waves的歌曲虽然在电台有过多次播放,媒体也写过很多有关他们的文章,但他们每月在流媒体上只有42.8万的播放量。相反,来自纽约布鲁克林,活跃在音乐平台SoundCloud的说唱歌手6ix9ine虽然从未登上过英国电台,但每月在流媒体却有610万的播放量。
Dellow所在的独立唱片公司签约的唱作人多为另类歌手,这意味着他们既得考虑线上的流媒体收益,也不能放弃线下实体专辑的销售利润。“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拥有两个市场:一个面向以前只听电台音乐,从不追巡演或买实体专辑的人——这没什么不好的,因为在现在的市场环境下,他们接触我们音乐的渠道更多了——另一个市场面向死忠粉,他们为了支持某个歌手,会一遍一遍地在流媒体上重播其歌曲,当然,我更希望他们能在实体专辑发行时也表示支持。”
Spotify确实会对实体专辑的销量造成影响,但几乎没有业内人士公开讨论过这个话题,毕竟二者间的关系十分敏感。究竟什么歌曲能入选Spotify的推荐播放列表,获得播放量剧增的机会呢?这个决定权掌握在极少数不为大众所知的人手中,而且选择的过程也并非透明公开。Spotify共有3000名员工,但尚无一人愿意出面接受相关采访。(“团队里没人有时间,”平台的公关人员说。)
唱片公司的工作人员Sahil Varma表达了自己的另一个担忧:在过去,歌手虽然也不能从专辑销售中获得巨额分红,但至少可以通过巡演或售卖周边产品来与粉丝建立经济联系。可现在这些额外收入也在减少。“流媒体平台无法激起人们对参加巡演或购买实体专辑的兴趣。”Varma说。“听众对流媒体平台上的大部分内容都只是被动接受。以Jones为例,我们发现她虽然在平台上有可观的播放量,但很多听歌的人并不知道她是谁;他们只是在循环播放列表罢了,她的歌只是列表中50首歌的其中之一。”
但即便是对流媒体平台持保留意见的业内人士也承认,总体来说,流媒体的好处远胜过其缺陷。流媒体平台为音乐产业创造了一个更加民主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下,歌手无论是否签约唱片公司都能收获应得的收益,而且具体音乐类型面向的目标听众的消费能力也不再是收益多少的决定性因素。
绝望的北欧运营总监Sundin也认为一切有了转机。“多亏了[流媒体平台]——特别是Spotify——我们从黑暗中被拯救出来了,”他在一次业内杂志采访中说道。“我们的形象也从坏小子变成了更好的人。”
(翻译:黄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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