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刚刚过去。这一年发生了很多让人百感交集的事情，而跟中国式父亲有关的无疑是其中最虐心的话题之一。因为我们已为人父，或终究要为人父，所以让我们收起刻薄和幸灾乐祸之心，认真来探讨一下在中国如何做父亲。

首先让我们不要再拿那些极端案例里父亲们的“沉静”来说事儿了。这跟是不是父亲没有关系，这跟中国人从小被教导如何做人有关系。在中国，除了某些天生的特权阶层，大多数人都出身寒微，没有资格和底气谈笑风生、豪气干云、七情上面，相反，隐忍才是人生的底色。人们从小被教导做人要谨小慎微，要温良恭俭让，要察言观色。中国传统文化里更是充满着“喜怒不形于色”、“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样的说辞。

在一个有着人治传统的社会，个人的荣辱进退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关键人士的好恶，而沉稳不任性当然是让人感到舒服的重要前提。戴着面具做人虽然表情呆板，但能保证不会有太大闪失，尤其官场中人，任意挥洒本就是上级的特权。面具戴久了，做戏做久了，自然和真面目就长在一起，直至自己都真假莫辨。

寒门出贵子，有多少贵子，差不多就有多少张面具，其后多少艰辛与忍耐，多少坐卧不安的斟酌与惊心动魄的算计，都不能冲破表面的云淡风清，否则就是演砸，就要出局。

但人生就是一张资产负债表，最后总要通过某种人们难以揣度的方式来做平账本。自己压抑久了，含辛茹苦久了，自然不愿意孩子再受二茬罪。此外，一进侯门深似海，功利场中难言休，陪伴孩子成长渐成奢侈，父爱渐成苍白，直至成为淡淡的甚至遥不可及的背景色，于是不免满心歉疚。

不愿孩子重走来时路，又要弥补父爱的缺失，所以不免娇纵，不免过度给予，浑不觉一个已然扭曲的人生的反弹，必将扭曲另一个正在展开的人生。这其实是在补偿自己的人生，其代价是另一个无法自然生长的生命。

孩子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不要以为他们看不透成人们的双面人生。成人世界表面上的冠冕堂皇和卸下面具的狰狞偶露，足以斫伤他们的心灵，足以令他们心生幻灭，或飞扬跋扈，或一蹶不振，有的还子承父业，玩起了自己的双面人生。这也是一种自我补偿，通过带有弑父情结的报复。

这些或许只是一些极端的例子，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资格和能力将父亲与孩子的关系如此扭曲地演绎。但当人们怀抱着犬儒式的侥幸心理围观他人惨烈的人生时，有没有想到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时代的病人，只是症状深浅不一而已。一个父亲的伤痛，归根结底是所有父亲们的悲哀。

我们有没有借口工作太忙太累而将孩子打发给各种课外班，花钱买别人的时间来陪自己的孩子？我们有没有在外面慈眉善目谈笑风生，转过身来真我流露尖酸刻薄臧否人物？我们有没有在家里针砭社会种种弊端，出得门来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大亏不能吃、小便宜不能让，争先恐后原形毕露？我们有没有疾言厉色指斥种种不公不义，私下里结交示好打点一样也不能少，最后还要恨恨地骂一句社会风气如此不正，人情如此凉薄？又或者，当我们明知很多时候孩子并没有错，会不会因为怕他们长大后会过于和主流社会格格不入，而习惯于违心地施以三段论式教育法，“虽然你有一定的道理，但我教你这样做肯定有我的道理，你长大后会明白我是为你好”？

说到底，我们最大的悲哀是无法界定什么是真正成功的人生，这一点因为我们自己的成功没有带来真正意义上自我实现的成就感而更形恶化，所以我们选择随大流，所以我们选择比拼那些比较外在的可量化的事物，所以我们选择成为可被用来拼的爹，而被搁置和忽略的是彼此心灵的交汇，对人生深层次的意义的共同探究，和作为生命共同体的共生式成长。

不要再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社会，社会本来就是由我们构成的。我们自己先行退化，自然无法陪伴孩子共同进化。我们自己被虚妄的欲望压垮，自然无法为他们撑起一片纯净的天空。我们无力做称职的父亲，但至少我们可以多给他们留一点不那么扭曲的、能够让他们多少可以自然生长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