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是《看不见的城市》首发首篇人物专访:手作设计师曾妍
【写在前面】我记不得什么时候在《新周刊》上面读到一句话,说的是忧郁是天才的特权,然而如果忧郁可以离开你,那不是忧郁,而是悲哀,好像一个人不多愁善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艺术家。忧郁的“疯子”以创造力为荣,也以精神痛苦为荣。
也许这个年代,缺失科班记录的艺术家已经不足为奇,我还是想多唠叨一句:如果你看到她在随手涂鸦的小画上签名,不要把落款的英文名Keller看成Killer(杀手),说真的,我们都早过了以自诩“暗黑系少女”为荣的年纪。
文/周卓然
【印花】
【发簪】
【衣】
【配饰】
【她选择了野】
去年十月的美国费城,普通得好像按摩师手上的老茧一样,我却再次在异国他乡遇到了七八年没见的老友,她叫曾妍,已经第二次来到这座颓唐但迷人的艺术之城来研读Print设计,我们约在Philly Love的那尊莫名其妙变化颜色的喷泉下面见面。
某些时刻我会质疑说,七八年没联络的还算不算得上“友”,还是已经跌落成仅为“同窗之谊”的程度呢?但如果是延续这样情绪的发展,我不会选择写这篇长文,并疑似满怀虚伪地称赞她的角色——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个设计师之梦,那些和花、草、与大片阳光相关联的人生,无论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虚荣至极。直到我决定做这样的一次专访,对于High-Mover来说,不断更迭生活坐标对头脑带来的冲击如此巨大,我生怕几年以后,再次失落这样一份来自青少年时期关于某某人的记忆。索性,她是个设计师,追踪和艺术相关的人是更简单一点的事,谁叫他们拥有数不胜数的灵魂碎片和分身,并不断地变成作品流露出端倪来。
我说:“我们俩熟,反而问题有点不好问,可能是我没办法彻底剥离出来看你和你的工作,因为长年累月,我有一个预设了。但是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机会打破她。” 她曾一度担心自己的作品和成就还够不上“专访”这两个字,只是我也不是什么记者,这不过是次年轻人之间简单的对话罢了,完全基于“分享”的心态。
曾妍:“其实设计工作做得好做得差都是设计师,我已经在销售自己的设计,目前在设计技巧上已经很成型,我希望能对得起我自己。想法可以天马行空,但做事一定要脚踏实地。想法一定要实现,才是所谓的设计。”
我到她的家里去的时候,她还在忙研究生阶段的一个项目,同屋的还有两个同从上海东华大学去学习的女孩,每个人都在仔细完成自己的画作。我在那幅庞大的画作中看到了满眼的植物和栩栩如生的松鼠,这次课题的名字叫“ Wild Countryside"。对于外国人来说,创作还要多一环基于对语意的理解的考验,这个wild到底是野生还是狂热,我和她之间,兴许就会很不一样。
我想她选择了“野”。
同为乡下的题材,当年梵高在奥维尔小镇画下的乡村,则如同出自一个技术欠妥的摄影师之手,零星的房屋和弯曲的小路,植物被沉重的笔调弄得不知所踪,色彩也触目惊心,那是一个真实得让人惊奇,而不是惊喜的乡村,一点都不野,悲伤得令人落泪。兴许是因为,那时候的文森特,已经在他短暂的生命里虚弱到无以反抗了。
“ 对我来讲,做这个项目,包括设计这一行,其实都是把惊喜留给别人,把平淡留给自己。做到后来,我不会有太惊喜的感觉,而只是一种更为持久的喜悦。” 曾妍笑着说,我则一直盯着画面中呆萌的松鼠,生怕下一秒它就撒开腿跑了似的。费城的松鼠,普遍都是老戏骨。
【到底有没有“自嗨设计师”?】
从我认识曾妍开始,她已经是个有些执拗的姑娘了,记忆中她爬树找猫头鹰的事,弄得全校皆知。那时候,叛逆还和“不听话的孩子”的定义有些重合,纯粹这个词,我们是不敢拿来形容我行我素的。成长最好的地方,大概是我们在对自我和他者的定义上,都获得了自由。
我觉得Keller很纯粹,这么多年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她还是那样喜欢写写画画,并且坚定和自信自己的美感和创意。然而,在这座城市里,有太多变味的人,他们为了吸引西方,就刻意地加强东方,加强到吃进去的文化元素满到要吐出来为止。我说:“现在有个词叫‘自嗨艺术家’,他们是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懂的,他们自己觉得特好,但艺术一旦自嗨,还要不要市场?”
曾妍:“我觉得我作为设计师,驱动力并不完全是自我喜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恐惧的。世界上没有哪个真正的设计师,是完全纯碎的,哪怕穷死饿死也无所谓。我希望能够从我自己的设计工作中得到幸福,这个幸福的基础除了艺术以外,肯定是有物质基础的。如何平衡商业和美学冲突,这是设计中最微妙的一个点。我平时做东西,也会考虑针对现有主要的顾客群,选择这个材料会不会成本太过高昂,那么在现阶段,我可能会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个便宜一点的材料。上一次做的一件衣服,我本来全都想用丝,但那样在我这个消费群体就彻底没有人买得起了。按照现在的经验,由于我的美学观念已经成型,我感觉自己在变得更加可靠,因为设计这个行业,并不是纯纯粹粹自我表达的艺术,它是为人服务的。这也会是所有设计师自我成长的必经阶段。”
【她眼中那些你看不见的城市】
我一直非常固执地相信: 一个人和某些地域的关联。某些城市的特质会根据年岁的长短和经历的多寡,渗进一个人的肌理和性格之中。我们都是时间旅人,我从湿哒哒火辣辣的西南故土上车,途径北京,在美国东海岸与途径上海的她重逢相遇,我对她缺失的那部分陌生,大概就是那座城市给她的。
曾妍给我讲起她记忆中上海的一个早上。
“因为我自己做的事情弹性很大,平时不用去挤早高峰。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上海是一个文艺、舒适、优雅的城市,但是在我同学眼里,她是一个拿着鞭子的女王,是很狰狞的。也是那天早上,我是实在地体会到了别人如何把我挤进和挤下地铁,看到疲惫的人端着咖啡,我一瞬间看到上海的狰狞的一面。也是那一瞬间,我明白自己受益于做过的选择——从工科跳设计,虽然这转换的日子还是很辛苦。”
“当你认真地过自己的生活的时候,那就和你生在哪一个城市没有关系了。我只知道做设计是对的,理解了为什么我看不到上海对我隐藏起来的獠牙,从而感知到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这是一种感恩的心态,也是很戏剧化的一件事情。”
我把上海也形容成固有大城市一样的钢筋混凝土怪兽,比北方多了一丝优雅和小资情调,矫情得刚好,但它本质上,还是怪兽。但奇怪的是,没有几个女人会拒绝上海,尤其是“讲究的女人”。和我不同,她不认为那座城市是钢筋混凝土,” 我大部分时间会去植物园,上海的绿化做得很好,他有一些小惊喜。比如松江那一带,有很多废弃的桥和水塘,芦苇,因为废弃很久就形成小的生态圈。很多人看不到,我看得到。在我的大学里,有什么果子和植物,我都很清楚。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知道两个教学楼之间竟然有杨梅树。n那时候考完试,我就会坐在树上,吃杨梅、想事情。”
她的作品里自然的痕迹太重,她说自然和自然不太一样,所以并不觉得上海是我口中的样子,她很自得其乐。“ 除此以外,全国我就爱的就是云南,那是一种野性的自然,和人共处的自然,和上海的不一样。而费城的自然环境,则介于城市绿化和野地绿地之间。在自然这个主题上,我一直受环境的恩惠,最后都能过的蛮开心。”
四年前她在费城的项目结束后,重新返回了上海,“我得益于重新回到上海的两年,自己做东西,去联系人生产、去卖。我抱着享受和玩乐的心态在做这些设计,因为之前那一次在费城的学习太累了,回上海就没有太忙。而这一次回美国,我的脉络清晰,也做好了准备,这给了我确切的安定感。”
然后我们聊到故乡。
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其他城市区分开的,就是故乡。“上海和费城,在我的心里地位上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只是时间问题,都是走出了家乡,开始的新生活,都是迎接挑战和挫折。对四川,则感觉不一样。当火车停下的时候,我感觉又会被压缩回17岁末离开家的原点,觉得自己能做很多事情,也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坐11路公交车到姥姥家的路上,我开始变得没有梦想,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回家了就被封印了一样。力量只有平时的一半。在家,会觉得比较无能和软弱一点。但每次回去待不了多久,回到上海,会觉得充过电。”
【为了美,死了也无所谓?】
我问:“我有一个自我的看法,艺术是不需要学的,我们学的是技艺。你怎么看?”
在我遥远的记忆里,这个女生,是个偏执狂,她和老师顶嘴的次数,几乎弥漫了我们整个初中的年月。忽然拍桌子离开教室的少女,很习惯留下老师错愕气愤的脸甩头而去。她爬上五层楼高的树,和猫头鹰对话。忽然上课铃响了,我听见四楼的走廊上站着气急败坏的老师,他们对着在南方湿热的气候下茂密得不能在茂密的枝叶丛吼叫,但我怀疑他们根本看不到人。在她的画本中,常有尖耳朵的精灵和面如死灰的孩童,但色彩却是极有生命力的。每次画完,她都在本子上留着一个小小的斜体英文签名——Keller。如果归罪于我的听力,我才在去年从她的社交网络上得知,我一直误以为她的名字是”Killer"——杀手。那个时刻的屋外是费城夏天任性的雨水声,我忽然反应过来,青春是极其喜欢追逐“残酷”这件事的,我们都偏好用 “暗黑”和“疯狂”来命名自己,生怕给别人的印象不够深刻。
19世纪末的毕加索还是写实派画家中的一员,他学习父亲最爱画的鸽子,基本上也快要栩栩如生了。在巴塞罗那的毕加索纪念馆里,毕加索扭曲的人像占了半壁江山,他那对于生殖器的隐喻真是直白无比,他对女人身体的迷恋有一种撕裂的痛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画风是从他最心爱的小妹妹病逝起,开始悄然改变的。
和毕加索一样,一直笼罩在忧郁的阴影之下的梵高,他在狂乱的108天中画出150多幅油画和100多幅素描,其中布满海潮和火焰腾,满天星斗与金黄麦田四散开去,空气中都像充满了鲜血的味道。
我因而觉得失控的艺术很美,我这么自私地觉得。
她的表情也开始有了迷思,然后用更沉一点的语调说到:“ 那个时候是疯狂的,而我现在在一个漂亮的笼子里,我愿意进去,并且不愿意出来。一个人对世界的体会的敏感程度,自己是知道的。虽然我没活多久,但我的审美最敏感最尖锐的时候,就是那时候,疯癫和艺术,有时候一线之隔。那些年岁很迷幻,感觉自己每个毛孔都是打开的,每天感觉摄入的量太大。但那就像一个刀片,我终于害怕它会割伤自己,它甚至已经开始让我的父母感到紧张。青春期的时候觉得,哪怕死了也无所谓,所以喜欢美的心境开始没有边界。”
她的画,跟那时候相比,也真的规矩了许多。
“我从未觉得这个转身,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我感觉这是对的。我从初中到现在,喜欢的音乐或是主题都没有太大差别,比如人性黑暗面、重金属。我的男朋友看我做的东西和我喜欢的东西,觉得我自然、温暖和平和。他觉得我本性很光明,所以会做光明自然的设计。但对于我自己来说,当年在情绪上我快要走到悬崖边上,那复杂的感情,直到现在还是很吸引我,我是太害怕回到那个悬崖,才不断朝着光明奔跑。”
她想了想我那个关于技艺和艺术的问题,“有时候,讲出来有点残酷。设计和艺术做到最后,大家都在拼天分,但拼天分需要资本,很多人的努力没有达到拼天分的地步。我也还没有达到拼天赋的地步,而且拼努力还是会输给很多人。但我还是知道自己有天分的,只是这个天分量有多少,自己还是在一个探索阶段。”曾妍从没有进过美院,小朋友时期从6岁到8岁学画画,是惟一的科班记录。她认为一个设计师自己的风格,是和心思有关。学艺术的人很多,真的是因为喜欢去学的人其实并不多。有的困难,只有通过真的喜欢才能够克服的。就像亲情、友情和爱情,有的时候明知道自己会吃亏,但还是会去做。做一个事情,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能够突破某一天一定会到来的瓶颈。
【生活质量是靠讲究,美是靠折腾】
电商平台和设计、你和顾客,你怎么看待?
曾妍:我自己很喜欢日本老手工作坊的方式,关系的维系靠的是人情味。这是我仍然在成长和经历的阶段。我在创作上的能力,远远高于传媒和营销的能力,比如做套衣服,别人先把定金给我,我赚的是尾款,靠的是忠实的顾客。然而这些平台,让我遇到很多真正欣赏我作品的人,曾经有一个女孩,她说帮我推,结果她在豆瓣上一呼百应。那个簪子的收藏量从几百到5000,实际上我们只是在网上聊天、萍水相逢。遇到守望相助的人,我觉得这是我认真做东西的回馈。
我常听到你对一家店、一个人或是一个设计的评论是“品味好”,你的标准是?
曾妍:能够关注细节,是第一个审美标准,其次,能够关注生活质量和美本身。我自己一直这么讲:生活质量是靠讲究,美是靠折腾。比如野兽派花店这个品牌,它敢于挑战花艺的传统,通过故事来配花,搭配的色彩是有感情的,品味很好。做这一行做久了,某个人的作品有没有用心,一眼就知道。包括它作为买手店挑的东西,并不在于这个品牌多么有名,而是实实在在地在挑好的东西,没有噱头,我讨厌噱头。
理想理想?
曾妍:我希望以后也能有自己的团队,大家各有所长,做好的设想,我应该会把对外的平台宣传上的工作,和经济人文相关的,交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在材料等的选择,我想成为核心力量,但这些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三年以前,我还不知道现在我能做这些事情,所以未来一样,可能会走弯路,但总会走得到。所以我现在还不是很急。
【见异思迁的人】
她说自己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因为她认为这是个自我进步的过程,“我对我的作品,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觉得不过如此。如果我一直保持对过去的作品很满意的状态,说明我的最高水平一直没有上升。”
然而,在老城的街道上闲逛的时候,我看得出碰到古董店就忍不住要冲进去待上好久的她,是极度恋旧的。朋友推荐的乐队,到最后,朋友早就忘了,她说她还喜欢着,就像她对爱情的坚持和依赖,她那段爱情长跑偷偷地显示出与这个浮躁的社会和年龄极不相称的“过时”和“老气”——“我对人有很深的依赖,因为我希望有一个恒定的东西存在在我的生命里。做设计的人,坐到中途,经常觉得自己做的是一坨屎,就不想做了,那时候男朋友就会真诚地对我说:’赶快做吧,你做的多么好看啊,我很喜欢,别人也会喜欢的,你就是太累了,我们去吃点东西,回来你就又喜欢它了。’ ”
她说:“他从来不是灵感来源,而是灯塔一样的东西,尤其是风暴中,看到那个光,就有安定的感受。做事情的时候,我有时候会选择不稳定的选项,是因为我有安定感。这个安定感,来自于恒定的东西,比如我和爱的人的关系,和我喜欢的一切。” 【完】
【如果你是同时喜爱内省和外观的人,那一定要开始行走,无论以步伐还是文字的方式。关注《看不见的城市》,随它进入一个旅人的自我复现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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