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母亲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去接她的路上我有过犹豫,我停在一切都将变得真实的路口。”

摄影师未知,约拍摄于19世纪60-70年代。图片来源:collection of Lee Marks and John C. DePrez, Jr.

2014年,我为了一份教职搬到俄亥俄州,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艺术家和朋友。我最先遇到的是劳拉·拉森(Laura Larson),她住在俄亥俄州的阿森斯,是俄亥俄大学的摄影系教授。作为礼物,她把自己的新书《看不见的母亲》(Hidden Mother)赠送给我。之后,我一直想写这本书给我带来的影响。在这本小书中,拉森将她领养女儿(现9岁)的经历与19世纪“看不见的母亲”的历史结合在了一起。19世纪,母亲和她们的女儿一起拍照,但母亲的形象或会被布料遮盖,或会被刮除,或会以其他方式从照片中抹去。拉森的写作融合了回忆录、诗歌、传记和创意非虚构,继承了玛吉·纳尔逊(Maggie Nelson)、萨拉·曼古索(Sarah Manguso)、韦恩·科斯滕博姆(Wayne Koestenbaum),当然还有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风格。但拉森在亲切和含糊之间找到了一个中间点,展现了她自己的风格。

卡门·温特(Carmen Winant):你在书中写道,你是通过照片来逐渐了解你女儿的,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Addis Ababa) 的孤儿院长大,你住在地球另一端的俄亥俄。你一直在与摄影打交道,你也许曾质疑过摄影是否能够捕捉到真相和实质,那么领养女儿的经历是否影响了你对摄影的理解?

劳拉·拉森:在完成领养加迪斯(Gadisse)的法律过程中,我大概收到了她的15张照片,第一批和第二批照片之间间隔了两个月。那时距离我提交领养申请已经过去了九个月,相比之下,两个月还不算太难熬。但自从我收到她的照片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母亲,加迪斯的母亲。我觉得真实,也觉得困惑,而这些强烈的情感都是基于几张照片而产生的。作为艺术家,我用了很长时间思考媒介的重要性。我本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现在我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作为父母总有一些好奇的成分,考虑这个小人会变成什么样,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加迪斯的照片成为我投射感情的屏幕和脸庞。我努力平衡我的幻想、疑问和恐惧,而我的摇摆和怀疑早已消失。

摄影师未知,约拍摄于20世纪20-30年代。图片来源:Laura Larson

温特:翻阅这本书时,其中有一句话老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你第一次和加迪斯见面,你写道:“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去接她的路上我有过犹豫,我停在一切都将变得真实的路口。”

拉森:是的。我收到的她的照片都是由陌生人拍摄的,比如政府官员、领养机构工作人员、和她见过面的家庭等等。他们和她有着面对面的接触,我却在世界的这一端盯着几张电子版照片,这让我嫉妒而又伤感。因为照片都是由业余人士拍摄的,所以质量参差不齐,这又为我的体验增加了一种陌生感。我开始越来越受挫。靠近一点!用闪光灯!我可以从照片中看出来摄影师有没有了解她,也能分辨出哪些照片只是摄影师例行公事的拍摄而已。我在书中没写这段故事,但她有一张照片的背景是一块白板,上面写着她的名字。这幅照片让我崩溃了。这些小细节让我进一步了解了她的脆弱,也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当我终于和她见面时,那些照片都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背景,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真正存在的人。我能认得出她的脸,却并不完全了解她。我能够预料到这一点,在看了七个月照片后,真的见到我的女儿并抱住她,带来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温特:你在书中探讨了疗愈和摄影过程的直接联系。你写道:“在克里米亚战争中,胶棉在战场上会被用来敷在患处起到保护和治疗效果。”而这种用于拯救生命的化学材料后来却让照片中的母亲“消失”了,这让我非常震惊。

拉森:胶棉可以用来修补人体,让人体变得更完整,而它也可以用来呈现母亲、母女和领养的过程。当照片中的母亲被擦除时,这是用胶棉造成的一个伤口。或许这本书也能用来检验女权主义。在照片中被隐藏、边缘化和损害的关系,在书中得到了修补。你可以治疗伤口,抚平身体上的伤痛,但心理上的创伤和疤痕仍然会留在身体上。 这才是疗愈的全过程,它一直在持续,没有尽头。

摄影师未知,约拍摄于19世纪60-70年代。图片来源:collection of Lee Marks and John C. DePrez, Jr.

温特:因为这与你女儿有关,你能更直接地解释这个过程吗?

拉森:当然。这些思考都源自加迪斯的照片。我感觉自己与她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联系越来越完整,但这种完整是建立在心理愈合的基础上的。还有一层关系,那就是领养过程中依恋所扮演的角色。对父母的依恋对儿童发展至关重要,而这种情感也是领养儿童心理疗愈的一环。与新的父母建立联系,是儿童情感健康和创伤恢复的关键。

写书的时候,我参加了一个湿胶棉工作坊,以便对此有更好的了解。我在这里了解了胶棉在手术中的运用。这种液体材质非常粘稠,因此有着更强大的能力。胶棉的疗愈过程有着某种诗意,可以与分娩的过程类比。湿版摄影在摄影师和拍摄主体之间建立了一种身体上的联系,而这同样在主体的身体上有所体现。不稳定的化学物质能够治愈伤口,而人体摄影也同样是在脆弱的光影和化学反应中产生的。

温特:你能简单聊一聊这本书的写作结构吗?书中短小交织的章节让人想到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A Lover's Discourse),你把个人的成长和摄影的发展结合在了一起。

拉森:巴特的符号释义、简短章节、回环结构和棱镜效果都对这本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学术界一直没有关于“看不见的母亲”的作品,所以一开始我觉得应该写一部批评作品。后来我意识到可以围绕我自己作为摄影师的经验进行写作,而不是以一位历史学家或批评家的身份来写作,这让我感受到了自由。我知道摄影需要情感的交流,也要解决呈现作品时要面对的伦理和政治问题,同时也能体验到拍摄和成片时的兴奋。我希望我作为摄影师和母亲的两种身份能够形成对比。

摄影师未知,约拍摄于19世纪60-70年代。图片来源:collection of Lee Marks and John C. DePrez, Jr.

温特:你是什么时候打算写这本书的? 

拉森:我开始准备领养档案的时候写了一篇论文,这是这本书的起点。凑巧的是,我那时候刚好接触到了“看不见的母亲”摄影,我马上意识到我要通过这些照片来讲述一个故事。这些“看不见的母亲”的照片释放了我的所有渴望,也让我不再去想领养中要经历的事情,它们成了我的避难所。我不想写一本常规的回忆录或者告解书。我非常注重隐私,所以也根据主题有所保留。这些照片让我得以讲述自己故事的不同部分。 

温特:你开始写作时,领养已经正式生效了吗?它见证了你开始领养的过程,各种等待,流程和期待吗? 

拉森:加迪斯四岁的时候,我开始写作。照料她耗费了我的大量精力,领养的过程让我失去了方向,而她还小的时候我也没有时间精力来写作。在我刚开始成为单身母亲的前几年,我没时间工作,没时间去摄影工作室,但我仍然能挤出一点时间写作。这真的很不容易!从她断奶,到我陪着她睡觉,到她自己一个人睡觉,我都会坐在她卧室门口的地上陪着她。她一般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入睡,这段时间她需要我一直陪着她。所以我坐在黑暗里,在笔记本电脑上写下零碎的想法,一边安抚她给她唱歌。一开始我围绕每一张照片讲述背后的故事,之后我用自己作为母亲的经历把这些片段串联起来。这本书的结构并不是线性的,而是像星座一样一点点连起来的。

温特:这也改变了你的摄影流程吗?

拉森:写这本书对我的摄影流程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历史研究在我的摄影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也成为了我的出发点。直接分析这些照片的时候,我抛下了作为作者的包袱,而此前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背负着这样的包袱。我也很高兴看到这对我摄影工作带来的改变。

摄影师未知,约拍摄于20世纪20-30年代。图片来源:Laura Larson

温特:我最近也在进行“母亲”方面的研究,但这个领域让我觉得紧张。我担心我会让自己与世隔绝,担心也许大家不会严肃对待我的成果。你能简单谈谈你对作品中呈现母亲这个身份的看法吗,包括养母的身份,单身母亲的身份。

拉森:我也有过同样的担心。女性作品总被边缘化,而母亲是女性的其中一种身份。但因为我了解那些边缘化的术语,并努力试图避开这些领域,所以我的焦虑也相应地有所缓解。幸运地是,我的导师们——帕特里夏·马修斯(Patricia Mathews)、玛尔塔·罗斯勒(Martha Rosler)、玛丽·凯莉(Mary Kelly)不仅仅是艺术家、学者,她们也是母亲。说实话,更让我惴惴不安的是向大众分享我的个人生活,尤其是我失去母亲这段经历,我和母亲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以巴特为榜样写这样一本自传,让我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回到你的问题上,有很多事情让我迫切地想要做一个母亲,而这些经历与我的作品是密不可分的,它们表达了我的生活方式。我希望我的书能把这些元素结合在一起。

温特:也许是因为我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但我的确觉得自己从没阅读过关于领养的作品,尤其是你这样的背景。我第一次读你的书时才意识到这一点,这个领域好像还是一片空白。

拉森:作为母亲,领养一直是第二选择。除非你真的不能怀孕,除非你自己选择成为一个单身母亲,你才会去考虑自己领养。我在二十几岁时就知道自己想做一个母亲,而直觉告诉我领养是我的第一选择。对我来说,即使我知道可能会失败,这也仍然是一种想要寻求某种联系、对为人母有所图的决定。领养是很严肃的选择,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摄影师未知,约摄于19世纪60-70年代。图片来源:collection of Lee Marks and John C. DePrez, Jr.

温特:你写道,“我不知道法律程序会如何进行,命运就这样揭开面纱,而我却逐渐开始担心我的兴奋是建立在另一个母亲的失去之上的。”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无论是在艺术的范畴之内还是之外,这都让本就复杂的母亲身份更加复杂了。

拉森:我认为要孩子的过程是一个自私的行为。我并不是为了评判任何人。在我自己的例子里,我们是一个跨种族的家庭,她是我领养来的女儿,我无法逃避其中失去的东西。

温特:“看不见的母亲”的照片让我觉得非常伤感。我一直担心母亲会在背景中消失,把位置留给孩子,你在写作中用了一种更微妙的方式来谈论这个主题。

拉森:大部分照片都非常暴力。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要补充的,这些照片本身就可以讲述她们的故事。为什么不让母亲和孩子们一同出现在照片中?有些照片非常极端,就像是某种黑色喜剧一般,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会做出这样的事?照片上的裂痕让我们看到了文化对母亲们的不公,但即便如此,母子之间的联系仍然存在于照片中。母亲就像是在和相机玩着捉迷藏,孩子们的重力吸引着母亲看不见的身体,我为此着迷。我在这里!母亲在这里!失去是为人母的一部分。但我也能从这些照片中看到矛盾和犹豫。这种情绪迟早会出现,而我知道自己现在就已经有准备了。

摄影师未知,约拍摄于19世纪60-70年代。图片来源:collection of Lee Marks and John C. DePrez, Jr.

温特:没错,就像你写的,“和‘看不见的母亲’一样,我和女儿之间既有联系,也有割裂。”

拉森:是的。她的生母也是“看不见”的,在亚的斯亚贝巴孤儿院里照顾她的女性也是“看不见”的。在我收到的加迪斯的照片中,最让我感到放松的是她和孤儿院女保姆的合影。我喜欢看到那些女性抱着她,但同时我也能感受到一种痛苦。这些保姆本身也是母亲,而照顾其他孩子是她们的工作。承担母亲角色的不一定是生母,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在更宽泛的框架中指出她们的贡献。

温特:书中用很大的篇幅描述了你在见到加迪斯之前,她在照片中的模样。你能谈谈为何决定只在书的结尾处仅放一张她的照片吗?这张照片中,我们看不到你们两个人的脸,她的身体是背对着电脑摄像头的。

拉森:《看不见的母亲》是我的故事,我故意没有把加迪斯的照片收录进去,因为总有一天她会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小时候她很讨厌拍照,我电脑上的拍照应用是她唯一能接受我们一起合照的方式。在这张照片中我们互相拥抱,但她却转身远离我,因为她想看自己在屏幕里的样子。我截去了我们的脸,但从我们的身体接触中,你可以感受到我们之间的联系。这是我对拉康“镜像阶段”的致敬,孩子会意识到他们的自我认同和母亲是不一样的。而在领养关系中,我与她之间确实有着联系,但她的身体在远离我,恰如发现镜像自我的普通小孩一样。加迪斯在来到我怀抱之前已经失去了她的生母。她在这个世界的经历会和我的体验完全不同,因为她来自非洲,所以这也是我在考虑的一种割裂。

图片来源:Saint Lucy Books

温特:巴特写过他的母亲亨丽埃特(Henriette),他为母亲的逝世而悲痛,只好在她五岁时的一张照片中寻求慰藉。而你写道,“他并没有把这张作品收录在书中,他的文字也非常克制。他称摄影这种媒介本身就体现了母性,主体和经历既存在当下,又已经消逝。”

拉森:巴特视摄影为一种母性媒介,这种看法是非常激进的,因为他并没有神化女性分娩这一过程。也就是,一切解读皆有因果,但个人的共鸣除外。他坚持认为摄影中的情绪有一种循环但不合理的节奏,这和我在“看不见的母亲”照片中所获得的为人母感受是一致的。他写道,亨丽埃特似乎永远被保存在了冬日花园的那幅照片中,而回忆和当下却是一致的。他在写失去自己的母亲,但母亲的伤口(我觉得是他父母的离婚)也成为了巴特的伤口。

温特:当你写你收到了加迪斯的第二批照片时,这时距离你第一次收到她的介绍照片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照片中的她已经长大了。你在这里特别提到了巴特的克制。

拉森:我收到第一批照片时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也让第二批如此不同的照片给我带来了更深的震撼。这些照片就是我的冬日花园。出于对加迪斯隐私的尊重,我永远不会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但照片中确实包含了她一部分难以言说的自我。和巴特悲痛的拒绝不同,我在书中收录了我们两个人的照片,尽管只是公开了其中一小部分。我在临近结尾时才插入这张照片,我们的故事很复杂,但这一刻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幸福的结局。

注:作者卡门·温特(Carmen Winant)是一位艺术家和作家,同时也是哥伦布艺术与设计学院(Columbus College of Art and Design)视觉研究及当代艺术历史系的助理教授。

翻译:李思璟

来源:Aperture

原标题:Hidden Moth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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