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端木异

“我不要求你一生不自杀。我不要求你以后怎样怎样。我只要求你答应我，今天晚上，不去实施自杀，好吗？”

“咱们共同面对，我陪你聊天，陪你一起度过这个夜晚，你看可以吗？”

电话那头说话的，是“希望24热线”的接线员李勇生，工作的时候，他按职业要求以匿名身份出现，工号是1625。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是，李勇生是国内目前从事心理危机与自杀干预热线的唯一一名盲人接线员：他自己眼前虽然是永无休止的黑夜，却给无数自杀求助者带来光明。

成为一名自杀干预热线的接线员，对李勇生而言，既是助人，也是自助。十岁时一次意外磕到眼睛，出院后眼前黑暗暗一片，他还以为妈妈在自己的眼睛上捂了一顶帽子。当时，他能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就是收音机。

有天晚上，李勇生在收音机上听到了心理专家作客直播间的节目，他心头一亮，突然对心理咨询产生了极大兴趣。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这方面的信息，并学习心理咨询课程。

走上心理咨询的道路后，千千万万的人生姿态，犹如电影一般，在李勇生面前掠过。他眼睛看不见，心里却越来越敞亮，学着理解不同人的生活和状态，理解那些甚至不被家人和朋友理解的人的痛苦和黑暗。

提到自杀，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通常是“想不开”、“压力太大”，但这只是表象。事实上，约有八成的自杀者，都曾经以各种形式向周围人求助，只不过很多呼救的信号和迹象都被忽略了。

在讨论自杀心理的经典作品《人对抗自己》中，心理学家门林格尔指出，真正的深层自杀根源，其实是我们对憎恨对象的攻击、因为外界或自身的不允许，而只能把攻击和宣泄的靶子瞄向了自己。当这种向外攻击转为了向内攻击后，会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发展成重大的精神危机。

心理危机干预热线服务，因为它方便、快捷、容易获得、能保证私密、还相对经济实惠，往往成为了遭遇自杀危机后人们求助的重要途径之一。

李勇生所在的“希望24热线”， 2012年首开于上海，2015年底被引入天津。身为本地人的他，正是首批82名有专业资质的心理咨询师志愿者之一。

“希望热线” 号码谐音寓意着“要留、要救、救救我”（400-1619995），全年无休，每天24小时接听各种心理危机求助电话，在天津运行两年多来，接听了近20000多起求助电话。截止到2017年，已升级为接线团团长的李勇生，估计自己至少已经成功干预了100多例自杀。

心理危机干预热线的来电者不同于一般人群，他们是会主动寻求心理援助服务的群体。干预热线的接线员，通常必须在短短的几次聊天对话中，迅速地判断来电者的危机等级：抑郁状态如何？生活上是失业、失恋还是遇到什么挫折了？最近跟人有什么冲突吗？同时，接线员也必须判断对方的自杀到底是起念、计划还是已经进入了执行期？

有时候，被列为重大危机的求助电话，是正在准备自杀前的呼救，甚至是在直播自杀。但正如李勇生所说：“他能打通这个电话，说明他生命中还保留着一丝对这个世界的念恋，还不能说彻底百分百的绝望。有可能99.9%，还有0.1的希望，他还是不想死。”

李勇生喜欢海。小时候，他就经常去海边，夜晚的大海黑暗又汹涌，波涛起伏之下充满了未知，犹如急流暗涌的人心。这种感受与接线员的工作有些相似，从各种焦虑、愤怒、抑郁、无助的情绪暗流中，捕捉到真正的呼救信号。

他们经常会接到大量骚扰电话乃至恶作剧电话。有人会提出莫名其妙的猥琐要求，有人是所谓的“慢性求助者”——频繁地打电话唠叨自己的各种生活问题，有人会破口大骂发泄情绪，有人会失声痛哭沉默不说一个字，也有人情绪极其急躁亢奋。

这对接线员的专业要求和心理素质往往要求更高，一言不合，反而可能推波助澜，不但挽救不了一条生命，还害了对方。

李勇生曾遇到过一个边打电话边准备自杀的。那是一个欠了一屁股债、众叛亲离的赌徒，买了200片安眠药混在酒里准备喝下去，他端着酒杯和李勇生讲电话，情绪跌倒谷底，歇斯底里。

李勇生特别懂：“一个人到了重度危机，真的是全身都空了，‘世间的一切一切都与我无关’。一切的语言对于他都是苍白无力的，说服对他没有任何帮助性的指导。”作为自杀干预接线员，他说能做的就是跟这个人共情，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痛苦，他总结了八个字要诀，“尊重、真诚、共情、理解”。

在生死之间徘徊挣扎的人，往往异常敏感，对方有一丝丝的敷衍和抵触，都会被放大，因此，竭尽全力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真诚，非常关键。自杀的念头很难通过一两次电话就彻底消除，而来电者自杀的紧急危机状态共分为七级，能从最高的等级降低一点，也是成功。

对李勇生来说，首先要做的，就是劝对方先放下酒杯。于是，有了本文开头那段话：“我不要求你一生不自杀。我不要求你以后怎样怎样。我只要求你答应我，今天晚上，不去实施自杀，好吗？”

心理学家门林格尔喜欢讲人性里根深蒂固的自毁和破坏倾向：“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以他自己所选定的方式，或快或慢、或迟或早、或直接或间接地在杀死他自己。”

酗酒、赌博、上瘾、抑郁、狂躁……我们的天性里就有黑暗的一面，要和自我吞噬的倾向对抗，必须熟悉自己黑暗面的各种表现形式，才能做出相应的努力来达成平衡。

对李勇生来说，他要寻找的平衡更微妙和复杂。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失明的他反而找到了光明。他人的负能量和黑暗情绪，并没有把他一起拖进泥淖，反而成为了他对抗黑暗的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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