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业成就了何鸿燊这样的商业大亨,也成就了澳门这个弹丸小城。虽然作为一个产业,赌博业一向充满争议,但是如果没有赌博业,你我关于澳门的记忆必定是模糊的。
任何一个产业都有其自身兴衰之规律,任何一个家族都难逃的悲欢离合这些人性故事。何鸿燊盛极一时,其子女和妻子们今日却陷入遗产之争。伴随着这场吸引眼球的豪门恩怨一起发生的,还有整个澳门赌博业面临危机的转型与自救,《中国企业家》记者从不同视角带来两篇故事,带您一窥2015年的澳门风云。
赌性究竟是不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许只有来到澳门身临其境,才能体会一二。走进有“拉斯维加斯之父”之称的史蒂芬·艾伦·永利兴建的永利贵宾厅,人流随着夜色加深而逐渐汇聚。与传统港片中喧嚣、杂乱的赌场环境不同,这里的环境私密且优雅,各种人造的假山盆景点缀其中,装修富丽堂皇至极。人置身其内,不知白天黑夜。通风口中向室内不断输送高浓度的氧气,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每道光线的照射角度都经严格测算,纵使在凌晨三四点,也毫无困乏之意。
表面上看,赌客们没有想象中疯狂,他们往往衣着得体、颇有风度,偶尔能听见轻声的叹息和低沉的欢呼。走近赌桌细看,才能发现赌博的刺激之处。百家乐赌桌上的赌客们额头上都交织着细密的汗珠,翻牌的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对于有些人来说,这翻牌的转瞬之间,或许倾家荡产,抑或身价翻倍。一旦置身于刺激巨大的冒险乐园中,再多的人类理性也是枉然。
在这个不大的贵宾厅里,“上座率”大概有一半。永嘉集团董事长赵嘉告诉《中国企业家》,这算不错的行情。只是比起2014年春节的“人声鼎沸”,确实“寥寂不少”。
澳门这个面积过小、资源稀缺,又没有优良海港的沿海小城,于1847年被葡萄牙殖民当局宣布赌博合法化,彼时的拉斯维加斯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车马驿站。开赌历史之长,也使其赌式花样集古今中外之大成。
不过,澳门本地人并不嗜赌。永嘉集团首席执行官毛子介,作为土著告诉记者,“常赌必输”、“不赌则赢”是长辈们常挂在嘴边的“警世恒言”。虽然对澳门赌业运行机理了若指掌并准备从中淘金,但是赵嘉自己除了必须的应酬外,也很少赌博,因为他看了太多自以为聪明、理性的人折戟其中,并笑称赌场门口可以挂个牌子,“专治各种不服”。
澳门的博彩行业,主要依赖外来的旅游者,约有九成的游客是慕“赌”而来。当暮色袭来之时,才能窥见澳门的赌城风情。此时开始,游人三五成群在夜色中饮至微醺,坐上赌场专车,在霓虹闪烁中,一路被护送至灯火通明的赌厅中。
太阳城集团一位工作人员打趣说,随着内地经济发展,这九成赌客中,内地客人又占了“九成五。”虽然并无相关数据统计,但内地游客对于澳门博彩业的影响可见一斑。2014年以来,这股上升的势头随着内地经济下行,以及反腐运动的持续深入戛然而止。资料显示,澳门博彩业收入2015年1月份同比下降17.4%,降至237.5亿澳门元,这是博彩中心连续第八个月收入下降。2014年12月,博彩收入更是暴跌了创纪录的30.5%,全年下跌2.6%,这也是2002年公布此类数据以来的首次年度下跌。
自2002年澳门的博彩业放开接受外国竞争后,澳门一直是中国大陆唯一一个赌博合法的城市。从收入角度看,澳门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赌城。6大世界级博彩公司,遍布全澳的35家赌场,共拥有5711张赌枱(2014年底数据)。2013年,澳门博彩收入更是高达452亿美元,其规模相当于拉斯维加斯的七倍。
但这种单一的畸形产业模式在外部环境的高压下弊端尽显。要知道,赌博业的税负高达35%,占据整个澳门政府收入的一半以上,在这个人均GDP排名世界第四的城市里,有庞大的人群寄生于博彩行业。德晋集团市场部高级经理芭比(化名)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慌心态:“很怕啊,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何化解这场变局,不仅关乎民众的基本生存,更是考验着习惯“坐收渔翁之利”的当地政府的应变能力。
贵宾厅的没落
与拉斯维加斯不同的是,在澳门博彩行业中,有一类合法存在的特殊人群——赌场中介人。这类人可以是向赌场承包贵宾厅的“厅主”,也可以是向贵宾厅拉来优质客户的自然人。有知情人士告诉《中国企业家》,只要是拥有澳门合法身份的居民,都可以成为赌场中介人。
中国内地海关规定,每个离境进入澳门的内地居民携带人民币现金不得超过2万元。而贵宾厅赌资往往巨大,这就给中介人做提供无息贷款生意留下了空间。中介人会根据赌客的资金实力,为其提供一定金额的筹码,只有当赌客赢回筹码,才能将其兑换成现金。中介人的主要收入来自赌场,按照澳门2009年底实施的佣金上限法例,博彩中介上限为贵宾客户投注的1.25%。与此同时,很多赌场为了拉来中介人,还会采取更为丰厚的回报方式。2014年永利澳门的中期财报显示,其向博彩中介人支付的佣金总额约为40亿港元。
中介人才是澳门博彩业商业模式的核心所在。资料显示,贵宾厅收入占到澳门博彩业营收的65%以上,这些都是来自中介人的推动。而在拉斯维加斯,老虎机的收入则占到了博彩业收入的近七成。两者的营收结构并不相同。
贵宾厅的赌客以“豪赌”著称,他们多操持普通话,身份扑朔迷离,却是中介人的“金主”。不过2014年,这些金主资金状况急转直下,在去年后三个季度,贵宾厅收入分别同比下跌了6%、19%、29%。
毛子介也不禁感慨贵宾厅生意的萧条。“有赌场曾通过下调贵宾厅的租金来吸引中介人,但是,纵使这样,也无法挽救颓势。据我所知,目前已经关闭了的贵宾厅达7间以上,光大卫集团,就关闭了三四间间贵宾厅。”(大卫集团是澳门十大赌厅运营商之一,在永利、银娱及金沙等赌场共设有8个贵宾厅。)
毛子介介绍说,2014年4月份,澳门金鳞集团赌场中介人黄山携13亿美元失踪,这一事件无疑给博彩行业投下一颗“深水炸弹”。这使得大赌厅面临资金压力,也使得对赌客放贷的额度审核更加严格,甚至不少赌厅开始大幅缩减放码的额度。
而这一切,促使着澳门“豪赌”风光不再。有媒体曝出,在大卫赌厅,若要登记成为贵宾厅客人,以往设有10万元入场门槛,但如今这一规定已经松动降低。
澳门的赌场分为三种类型:贵宾厅、中场业务、角子机。在贵宾厅业务急转直下之时,中场业务却稳中有升。以永利2014年中期财报为例,2014年上半年中场业务营收为47亿港元,同比增长33%。几家赌场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因为中场业务不需要向中介人支付佣金,利润率甚至高于贵宾厅,不失为当下发展的一个重点。
赵嘉则从中嗅得了新的“商机”:在他看来,“小赌怡情”,赌博作为一个古老的行当,势必不会消失,随着国内中产阶级崛起,这些人将成为澳门博彩行业的消费主力。“巨量的、畸形的豪赌,会随着制度的规范而逐渐减少”。
实际上,这也是小企业夹缝求生的好机会。曾经依托于地缘、甚至血缘关系的赌场中介人在这一轮的突变中渐渐分崩瓦解,而这些裂缝,正在催生新的行业机会。赵嘉也试图通过新的方式为自己寻找客户。此时,他正在与一家国内的手机游戏公司谈合作。游戏公司希望通过“港澳游”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优质客户提供增值服务,而赵嘉则看到了这部分客户的消费潜力。“或许博彩花费不会太大,但是,这将成为博彩行业金字塔结构的中间层,未来的潜力不可小觑。”
适度多元化隐忧
实际上,早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之时,芭比就曾感受到过博彩行业的阵阵寒意。“那时,我刚参加工作,赌场都没有人,关了门。我不得已,回学校读研究生去了。”
但是,澳门并没有从那次的震荡中得到任何“教训”。当地人觉得,虽然萧条,但一切会好起来。这种乐观心态,也在那次金融危机中得到了印证。因为,纵使处于经济低谷,当年澳门的博彩收入依然增长了30.5%,与前一年的增长几乎持平。
当时澳门政府已经意识到了单一结构的风险,开始提倡经济的适度多元化,但依然无法让赌场大亨们“心动”。“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利润率高,来钱快,有充足的现金流,没有一种商业模式能与之比拟。”赵嘉解释说。
只是,2014年的这次萧条似乎有些不同。首先是出现了实际数据下滑,这与内地的反腐风暴不无关系,一位赌场工作人员说,“本来今天还是你的VIP客户,明天就成为了阶下囚。”更重要的是,来自中央政府的政策风向似乎在起变化。
2014年12月2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澳门回归祖国15周年的讲话中,明确提出了“积极推动澳门走经济适度多元化可持续发展道路”的指示。这次讲话意义的重大性,没人敢忽视。澳门研究中心学术总监林广志对《中国企业家》解释说,澳门人少地小,经济发展几乎完全依附于内地,“甚至一年内多给内地游客签发一次签注,允许多携带一些现金,都会带动博彩行业的发展。”对澳门来说,适度多元化并不容易。“学术界也从来不会提转型这样的概念,因为澳门除了博彩行业,几乎没有其它产业发展的基础。”澳门发展研究会理事长邢文祥表示,地小、人少、无海港、消费能力有限,给澳门经济发展制造了太多的障碍。“实际上,这样的下滑,并不只是反腐造成的。大家也不要大惊小怪,过于单一的产业结构,一定会出现问题,只是迟早的事。”邢文祥告诉《中国企业家》。
正因如此,如何适度多元化,从2007年提出这个概念之初,至今都没有具体可操作的解决方案。
林广志向本刊记者回忆说,早在2008年,澳门政府就曾出台过多元化的发展政策,试图打造一个“横向多元化”的产业结构——着力发展会展、中医药、文化创意和商贸。但这几年收效甚微:“只有与博彩业粘合度高的会展产业发展尚可,投向文化创意产业的2亿澳门元(约合1.57亿元人民币),无法产生收益。”在澳门,赌博吸附资源的能力如同黑洞。
因此,以博彩为核心,做纵向的多元化成为更多人的共识,既做与赌场生意密切相关的演出、餐饮和会展等产业,同时,赌博业作为核心竞争力不仅不能削弱,还应加强。
林预测,澳门的博彩行业还存在巨大的下滑隐忧。借助前两年博彩行业突飞猛进的东风,博彩业巨头已经将规划制定至2018年。按照规划,适时澳门的客房和赌桌都将是如今的两倍,如何使得投资尽快收回,考验着博彩集团的运营能力,而如何吸纳计划中翻倍的游客数目,考验着澳门这个弹丸之地的承受力。
最重要的,竞争的压力还来自邻国日本。“日本还没开赌,如今日本经济处于下行空间中,一旦日本放开博彩,他们的服务以及专业水平,势必会赶超澳门。这将挤压澳门博彩业的生存空间。”林广志说。
这让以荷官为生的澳门“本地人”顿时紧张起来。澳门赌场从业人数5万左右,其中荷官占到大约一半,他们的月平均收入最少能达到18000澳门元,而大学毕业生的工资也不过一万澳门元。不过,这个岗位只能由澳门当地人担任,甚至代代相传,如果子女不愿“接班”,可以明码标价将其出售。岗位技术含量不高,又受到政策保护,导致“荷官甚至没有笑脸,年纪也大,这会影响博彩行业的服务水平。”林认为,放开荷官岗位,对提高竞争力很有帮助,但也有阻力。
淘金者的机会
虽然垂直多元化的发展模式还未有成功的先例,但其中蕴藏的机会也为参与者提供了“暴富”可能。永嘉集团就试图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是一家靠维护澳门赌场数据起步的IT企业。在风云突变的形势下,它正在重新定位自己。赵嘉告诉记者,永嘉要做的,既符合中央对澳门的定位,也符合目前互联网时代的大势,他甚至调侃说“是造福于澳门人民”。
按照赵嘉的构想,永嘉集团将以博彩为同心圆圆心,打造以秀场、会展、游戏、影视等与博彩密切相关的娱乐产业。
歌唱演出将成为赵嘉第一个试水的项目。“周华健或张学友将成为我们第一个驻唱歌手。”将邀请《我是歌手》的原班人马打造这个秀场,为游客设置一个除了赌博之外的娱乐项目。
实际上,赌场中的秀场模式,在拉斯维加斯已经有成功的先例。自1950年拉斯维加斯开始有秀场文化以来,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其中的“主打项目”,演员、歌手以能被邀请来驻演和驻唱为荣。席琳·迪翁、小甜甜布莱尼、詹妮弗·洛佩兹等顶级歌手都在此驻唱。
谈及在澳门开秀场的优势,赵嘉介绍说,很多港台地区的歌手在内地有相当大的市场,而且距离澳门都不远。“可以通过跟歌手签订十场甚至更多场次的合作,使得歌手获得稳定收益,秀场可以在赌场中进行,为赌场引来客流,租金费用也并不高。”至于票务出售,可以通过线上完成,“打包一个机票+住宿+秀场的旅游项目,对游客有价格优势,对于赌场来说,则有了人流量。赌博,也不再是澳门单一的旅游项目了。”
永嘉的模式,得到了邢文祥认可,“拉斯维加斯已经从赌都变成了玩都,从历史的维度看,赌业发展的阶段,也将从单一博彩变成娱乐。”
这只是澳门适度多元化的一个缩影。芭比认为,与2008年相比,整个澳门赌业的进步在于赌场老板愿意做“多元化”这件事了,这也给了赵嘉这样的人更多生存空间。在做秀场生意的同时,做会展,从手游中挖掘中场业务客户以及拍摄赌场题材的电影,都将是他未来主攻的方向。
从拉斯维加斯的历史看,这样的发展模式也可能将成为澳门未来的主流。只是,这一进程,将伴随着国人的娱乐习惯演变以及经济的发展而缓慢前行。在当下的中国社会,赌博业的争议性与敏感性仍旧是不可回避的问题,即使那些身在其中乐不思蜀的赌客们,也难免对现实的赌桌仍旧若即若离。我们离开时天色已微亮,百家乐赌桌上的赌客们筹码还在不断追加,有赌客拿起了电话,边说边下注。有人告诉记者,电话那头发出指示的,才是真正的幕后“金主”。
附文:何猷龙的拳头
澳门赌王何鸿燊的幼子注定要经历与自己身份的对峙与和解,何猷龙用了30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现在赌业萧条的冬天到了,他能代替父亲力挽家族事业于狂澜吗?
何猷龙忽然握紧双手,朝我举起了拳头。
这显然是双危险的拳头。骨节粗大,指根关节突出的棱角几乎被磨平——这是长期从事拳击等格斗类运动造成的痕迹——第二指节到指根部皮肤发红,宛如胡萝卜一般,“我昨天刚打过泰拳,”放下拳头,良好教育所赋予的温文笑容浮现在何猷龙脸上。他每周至少打一次拳,雷打不动。泰拳对他来说算是比较温柔的运动,他最痴迷的是笼斗——两名运动员关在八角笼中,除了挖眼踢裆外,各种技巧无所不用,只求打倒对方,哪怕血肉横飞。成为一名笼斗士,这是他亲口透露的人生理想。
这理想看来很难实现,特别是对于一个身家数十亿美元的成功商人而言。何猷龙正式的身份,是三家上市公司主席,澳门博彩业6张赌牌他有其一。贴在他身上的另一个标签更加有名:赌王之子。他的父亲,是传奇大亨何鸿燊,而何猷龙人生的种种可能性,都发端于赌王之子这个身份。
38岁的何猷龙,曾经与自己的身份紧张对峙。
在很多人的刻板印象中,富二代就是纨绔子弟的同义词,“多数人都睇死(看扁)我,”何猷龙从小就感受到他人鄙夷的目光——“从四五岁开始,‘纨绔子弟’四个字每天轰炸我。”而9岁就离家前往异国求学的经历,让何猷龙产生了一种证明自己的强烈冲动——向世俗,向外国人,也向父亲。他对冰球、格斗等激烈运动的热爱,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对抗和宣泄自己的压力。
何猷龙将冲动付诸行动,如你所知,他成功了。他30岁时就当选“香港十大杰出青年”,成为美国《新闻周刊》评选的全球19位新贵之一,2014年以34亿美元身家位列香港富豪排行榜第12位,企业管理能力获得无数奖项肯定。
但与成见和身份的斗争,几乎是一种屠龙之搏:只要戴着“赌王之子”这顶帽子,就始终会有人对他的成功不以为然,对他拥有的资源羡慕嫉妒恨,无视他的自由意志、努力、天赋和人生之艰难,而将他的人生轨迹仅仅目之为覆盖在父辈蓝图上的描红。
在之前为数不多的媒体报道中,可以看到何猷龙对此发出的一些意气之语。不过,在1月中旬,当接受《中国企业家》杂志专访时,对于证明自己这件事,看上去何猷龙已经不那么执着了。
他迟迟才出场,亮相时并没有风衣披肩、白鸽环绕,也没有嚼口香糖或者嘴角叼一根牙签,总之,和所有由“赌王”这个词引起的想象完全不沾边。他头发极短,戴着黑框眼镜,面容英俊。身上那套深色竖条纹三件套西装,和他的年龄与颜值相比,显得有些保守。与《中国企业家》记者握手时,他像个日本人那样深深鞠躬,弯腰的幅度超过了90度。在短短十几分钟的讲话中,他至少四五次赞扬或拥护了中国政府。
就像其他很多具备经管才能的港澳富二代一样——比如李泽钜——父亲的影子似乎已经和何猷龙自己的形象融为一体。面向公众时,他们对父辈的名声之累毫无怨言,竭力展现东方式的谦卑,而将自我尽量缩小隐藏起来。
除了那一瞬——当听到“你喜欢格斗吗?”这个问题时,何猷龙的拳头倏的一下,横在了我的眼前。
自证
何猷龙的拳头,总是能从出其不意的地方打来。
1999年从加拿大回到香港后,23岁的何猷龙隐姓埋名,在香港怡富证券打了一年工,日后他出色的财技即在此奠基。互联网大潮兴起时,他乘势创办了“亚洲网上交易科技有限公司”,将其运作上市,后来又收购了三家科技公司,赢得了“公司医生”的美誉。2001年,何鸿燊将连续亏损4年的新濠国际交给儿子打理,何猷龙大刀阔斧改变经营范围和理念,令公司连续三年盈利皆在39%以上。
但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不算什么大阵仗,直到2003年,何猷龙终于迎来了一个大展拳脚的机会,而他的致命一拳,恰恰是打在了其他人都没有想到的地方。
这记拳头,名叫“摩卡”。
在澳门发展,博彩业是绕不过去的,何猷龙虽然背靠偌大家业,资金充裕,但没有贸然出手,经过仔细观察后,他敏锐地发现,澳门博彩业这一片红海之中,竟然有好大一片蓝海!那就是适合中产阶级娱乐的博彩项目——角子机。
角子机是西方博彩项目的主流,也是西方赌场的主要收入来源。因为它投注额低,玩法简单,游戏内容丰富,也能够享受更长时间的博彩娱乐。但是,“过去全澳门只有800部角子老虎机,真是少得很夸张,因为拉斯维加斯随便一家赌场也有3000部机。”在获得父亲支持后,何猷龙果断出手,将自己的角子机命名为摩卡,与咖啡同名,取其休闲轻松之意,在皇都酒店开了第一家店,一手把当时创新的角子机娱乐场概念带到澳门。
不出何猷龙所料,迎合了中产阶级消费需求的摩卡一炮打响,不久就从1家扩大到了8家,8家又变成了更多……何猷龙乘胜追击,将角子机与自动售货机相结合,让人们在购买零食、饮料的同时,可以利用零钱投入角子机进行博彩。此举推出后大受大学生和白领欢迎,摩卡旋风席卷全澳门。
凭借角子机一役,何猷龙让新濠国际赚得盆满钵满,2004年公司净利润大涨770%,同时,也打响了自己在博彩业中的名头,更重要的是,赢得了父亲的信任:2006年3月,何鸿燊辞去新濠国际董事局主席,由何猷龙接任。这一年,他30岁。
真命天子
摩卡一战告捷,让何猷龙以黑马之姿成功杀入博彩业,而2009年6月新濠天地开业,则意味着何猷龙正式登堂入室,从此成为澳门博彩业和娱乐业中举足轻重的一极。
新濠天地项目从2004年就开始酝酿,何猷龙与澳大利亚首富、博彩集团Crown Limited(前称PBL)的主席克里·帕克的儿子詹姆斯·帕克合作,成立联营公司新濠博亚。新公司的目标从建立之初就非常明确:在澳门建设世界顶级休闲和娱乐服务及设施,并开设耗资超过20亿港元的水上汇演“水舞间”。2006年,新濠博亚娱乐以9亿美元向永利度假村成功收购澳门最后一块博彩专营牌照,正式跻身澳门博彩“诸侯”之列。当年4月,新濠天地正式动工。2006年,新濠博亚娱乐成功在美国上市,筹资超过10亿美元,为新濠天地解决了资金之忧。
但何猷龙这全力打出的一拳,在开业前夕竟然有落空之虞。
2009年上半年,受国际金融危机影响,澳门博彩业遭受重创,经济增长率降至2.3%,跌到回归十年来的最低谷。各大博彩运营商纷纷裁员节流,金沙集团投资的“金光大道”项目甚至被迫停工。而金光大道的对面,就是新濠天地。
在一片唱衰声中,2009年6月1日,耗资数十亿美元、历经5年建造的新濠天地逆市开业。谁也没想到的是,几乎与此同时,澳门经济开始复苏,被压抑的市场需求得以释放,作为经济晴雨表的博彩业强势崛起,带动经济增长率骤升至33.4%,创下历年最高峰。3个月后,何猷龙控制的新濠博亚娱乐在澳门博彩业的市场份额已经由9%上升到了18%,翻了一番。何猷龙成为澳门博彩市场上无人敢于忽视的力量。加上其父何鸿燊的澳博,姐姐何超琼的信德集团,澳门博彩业的半壁江山都成了何家的天下。
新濠天地开业那天,87岁的何鸿燊亲自到场,为儿子撑场5分钟,留下一句话:“我个仔好叻仔!”
向父亲证明了自己的何猷龙意气风发,他以一个标枪手的姿态,试图将这句话掷穿时空,插在那些嘲笑过他的人面前:“从四五岁就有人说我是纨绔子弟,现在这些人都可以闭嘴了。”
光闭嘴还不够。
新濠天地一楼的“天幕”,是全球最大的圆顶形综合剧院,同时运用29000枚剧院式LED灯,营造出奇幻绚丽的声光效果,建筑成本高达4000万美元。天幕每天固定上演一出剧目《龙腾》,内容是一条小龙如何成长的故事。2009年,何猷龙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阐释《龙腾》的含义:“东南西北都觉得自己很厉害,但真正的皇帝龙是那一条小鲤鱼,所以《龙腾》的故事都是真命天子就是最小的那一条。”
这话是不是夫子自道?面对《中国企业家》记者的提问,何猷龙承认:“有一点点。”
逆市出拳
对澳门博彩业来说,冬天是最残忍的季节。这个亚热带城市最冷时温度都在10摄氏度以上,但支撑城市经济的各大赌场,此时却是一片萧条肃杀景象。
据法新社报道,官方数据显示,澳门博彩业收入1月份同比下降17.4%,降至237.5亿澳门元,这是这个博彩业中心连续第8个月收入下降。2014年12月,收入暴跌了创纪录的30.5%,全年下跌2.6%,这是2002年公布此类数据以来的首次年度下跌。
这股让澳门赌场噤若寒蝉的风暴来源于北京。
中国政府持续的高压反腐态势使得许多官员不敢再到澳门大肆挥金,银根紧缩政策让商人也失去了一掷千金的豪情。大陆的官方表态,看起来格外严厉。习近平在去年12月19日参加澳门回归15周年庆典讲话上指出:“要以更大的勇气和智慧破解发展难题,加强和完善对博彩业的监管,积极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不断推动经济适度多元可持续发展,取得实质性成果。”全国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李飞去年12月初提出,澳门的博彩业独大不符合澳门利益,内地正为澳门寻找博彩业之外的其它发展机会,并呼吁澳门探索新的发展路向。
实质性的措施随之而来,据外媒,澳门的银行和金融监管机构将与公安部合作。北京将要求澳门让它实时监控内地与澳门之间的所有资金往来。一开始,这很可能会被用来抓捕仍在通过澳门洗钱的腐败官员,但在那之后,这将作为一种威慑手段保持下去。
覆巢之下,尽管新濠博亚娱乐公司股价在澳门六大博彩公司中相对坚挺,但截至发稿,市值还是比一年前蒸发了三分之一。
不过,逆市中出拳,才是何猷龙的风格。
他也确实出手了,而且是组合拳。
1月12日,何猷龙向外界宣布,他的又一个宏伟蓝图即将成为现实。
一座名为“新濠影汇”的娱乐度假城将在今年年中开幕,在这座梦幻之城中,将矗立起高达130米的亚洲最高摩天轮,两座双塔式酒店,以好莱坞电影为主题的无数令人目眩神迷的声光奇迹,以及400张赌枱——后者产生的利润不仅足以偿付建造这座梦幻之城所耗费的32亿美元,而且会将它的主人的财富与声望推向新的高度。
在何猷龙的蓝图中,2015年将重演2009年的一幕:上半年持续下跌,下半年反弹,甚至飞跃。澳门负责任博彩协会理事长宋伟杰持同样看法:博彩业短期受挫对澳门经济、社会影响不大,他预测,“明年5、6月份可基本止住下跌”。
万一,下跌无法停止呢?
投资在新濠影汇的32亿美元,就会变成沉重无比的包袱。看似固若金汤的基业,有可能比稻草更加弱不禁风。中央政府号召澳门产业转型,何猷龙一直强调博彩与娱乐并举,但他承认,博彩业才是经济引擎。新濠天地大部分利润来自于博彩,娱乐业的贡献比重较低。
新濠天地的王牌项目是《水舞间》,已经接待了将近两百万观众,水准有口皆碑,连另一位富二代王思聪都欣羡不已,他1月17日发了一条微博:“同样是水主题的秀,同样是Dragone先生亲自操刀设计,不懂为什么我们武汉的《汉秀》会逊色于《水舞间》那么多。”
但哪怕是《水舞间》,都一直处于亏损状态,直到最近才实现了收支平衡。
万达在武汉投资几十亿元打造的《汉秀》,明显复制自《水舞间》,两者同为弗兰克·德贡设计,内容都是水上活动舞台+马戏+舞蹈。但王健林公开宣称,《汉秀》是文化产业,不是文化事业,投资《汉秀》是要赚钱的。首演那天,尽管掌声寥寥,但这位中国首富的有力竞争者兴高采烈地宣布,《汉秀》半年内的票都已经卖光了。虽然最近又传出消息《汉秀》将暂时停演,回炉大修。
历史真的会重演吗?即使重演,面对大陆竞争对手的飞速追赶,结局还会和2009年一样美妙吗?
和解
至少有一点,已经不可逆转地发生了改变。
1月12日,何猷龙告诉《中国企业家》记者,一周之前,在新濠天地上映了将近6年的《龙腾》刚刚停映。
“我们要不停进步,”何猷龙说,“不想往后看。”
向前看的何猷龙,看来已和自己“赌王之子”的身份达成了和解。
之前他对媒体说:“我爸爸的澳博是我公司的竞争对手。”现在面对《中国企业家》,他格外强调“竞争关系”前的“友好”二字,“我们的商业范畴是不同的,重视的客户也是不同的,他们重视VIP,我们重视中产阶级的普通客人。”
由于和父亲年龄差距较大,再加上自小随母亲在北美生活,回香港后又各自忙于工作,何猷龙与父亲何鸿燊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随着年龄的变大和人生阅历的增长,他逐渐对父亲多了些理解。“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他喜欢女儿,”何猷龙说,“因为我自己也有个八岁的女儿。”
他并不讳言父亲对自己的帮助:“他帮了我很多,为我打开了很多扇门,给我很多帮助。如果我不是他儿子,也没有那么多机会。”
现在,何猷龙不需要父亲再给他创造机会、安排人生了,而93岁的何鸿燊,作为澳门赌王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生已经进入了落日余晖,面临的挑战不再是带领家族商场逐利,而是保持健康。
父辈的荣光很难超越,何猷龙自己也坦承:“赌王这个名号只属于我爸爸。”但时光难以逆转,交接不可避免。去年12月19日,习近平抵达澳门当天,当日出版的香港《文汇报》头版刊发跨版广告,“热烈欢迎习近平主席出席澳门回归15周年庆典”,署名的不再是何鸿燊。
而是何猷龙。
(记者:马钺 编辑:王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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