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6日，波特兰玫瑰花园。布兰顿-罗伊30尺外接球起跳，转身时正对着计时钟，看到0.8秒开始无限归零。滞空，出手，一道弧线划过天空。然后，玫瑰花园沸腾了。

那是罗伊命途多舛的职业生涯里，最传奇的一击。

但是……

如果这个球偏了那么三公分的话，那个把罗伊逼进最后一秒窘境的那球就是传奇了——当罗伊投中一球使开拓者反超后，姚明左翼底线接球，起手跳投，球进加罚，只留下了0.8秒。

假设一下，如果罗伊没有投进最后那个本来就不该进的球，故事会怎么发展？罗伊的那记投篮被描述为垂死挣扎，姚明投中NBA史上最高的绝杀，休斯顿媒体紧急把拉尔夫-桑普森揪出来，让他回忆1986年一秒绝杀湖人的感受，肯尼-史密斯在直播间里再次给巴克利牵来头驴并在驴屁股上抹点芥末，然后掏个录音机证明巴克利曾经在私下里发过如何如何的谣言……总之，历史会是另一种讲法。

另一个相反的例子：

1998年总决赛第六场，乔丹最后时刻的两投一断已成传说。但是呢，就在比赛结束之前的瞬间，注意芝加哥人的动静：他们像一群受惊的刺猬，蜷缩在板凳上，然后就像听见午间下课铃的饿疯小孩一样窜出来，乔丹竖起六根手指对着镜头愤怒的大喝。在那之前，爵士的约翰-斯托克顿在弧顶出手三分球——就在一年前，他在同一位置，一记三分越过巴克利手指尖、淘汰火箭队，带爵士进总决赛——那一瞬间，全芝加哥的心脏，是不是都像铁锤一样轰响了一下？

如果斯托克顿投进那一球，一定会超过1997年淘汰火箭的绝杀，当选斯托克顿职业生涯最伟大的一球。爵士将在1998年总决赛第七场迎战已经疲倦到崩溃边缘的公牛——第六场比赛公牛合计87分中45分来自乔丹，而皮彭已经腰伤倒下。如果公牛就此败北，乔丹神话的两投一断会被归结为时代的眼泪、帝王的挣扎、飞人的背影之类……一如姚明那记把罗伊逼进绝境的跳投。

所以了，这就是成王败寇的原理。一个绝杀被另一个绝杀埋没，一个传说被另一个传说结束，一个本来要当英雄的人物被另一个英雄取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困境的恐怖才衬托出英雄的伟大。反过来，当英雄们足够伟大时，每个给他制造困境的人物都值得被赞美——是你们和那些伟大时刻造就了英雄，此其一；就差那么一点点，你们就是英雄了。

2009年东部决赛第二场，一秒。勒布朗向左跑，接球，在三分弧顶起跳。整整二十年前，另一个23号在全克里夫兰人头顶射出了那记跳投，但当时乔丹有3秒时间，面对两个对手（埃洛和南斯）；勒布朗只有一秒，更远一点（三分线外），

在此之前一回合，魔术队慢悠悠的将球交给特科格鲁，土耳其人迈步子的模样，就像个老年果园看守人。他用一个朝果篮抛苹果的造型出手。在那个球刺进全克里夫兰人喉咙前后，他的脸上一副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微笑。

如果勒布朗最后一投差一点，最后两回合将成就特科格鲁的传说。这个两眉耷拉嘴角勾月的土耳其人，理应拥有一个“白人版微笑刺客”的绰号。而NBA也会相应展开调查，解剖奥库和特科格鲁：为什么土耳其人都有绝杀天分？

我刚才聊到了刺客。嗯，如果上帝给伊塞亚-托马斯一个机会：

“那，你有机会删除掉关于你的三件事，你会怎么办哪？”

第一件事，他会删除掉他在纽约当经理时的所有交易和签约记录；第二件事，他会把布朗-桑德斯删除掉——丢人的可不是“性骚扰这个女人赔了一千万美元”，而是“篮球史上最伟大的控卫之一居然去勾搭了这么丑的女人”。第三件事？1987年东部决赛第五场的最后一刻：

凯尔特人106比107落后，伊塞亚-托马斯发后场边线球。比尔·兰比尔在手指即将触到球时，发现一个不断用垃圾话咒骂他的家伙——拉里-伯德——一手将球截断。跌出界外前伯德回身，看到了已经飞向篮筐的丹尼斯-约翰逊。传球，上篮。一秒钟前还双手抱头的比尔-沃顿举手欢呼……毫无疑问，NBA史上最神奇的两次断球之一，伊塞亚·托马斯的终身污点。

等一下，倒带回放——之前发生了什么？

前一个回合，凯尔特人进攻。落后一分，拉里-伯德三分线外持球，面对马洪。试探步，晃动，左手运球切向篮下，起手投篮。砰，活塞双人补防篮下，叠罗汉一样把球盖飞。

再往前一个回合。

活塞落后一分，伊塞亚-托马斯弧顶持球。原地左右拉球，转身。就在对面高举的双臂上，起手投篮，球进。活塞107比106领先。

你看，这就是成王败寇的部分。伯德的神话断球，以及，丹尼斯-约翰逊未卜先知的中场启动跟进上篮，这些巧合凑在一起，概率大概相当于你随手朝窗外扔一个瓶子恰好打中来华访问吃多了辣椒不好意思找洗手间只好就近在你窗外方便的某非洲国家总统。在神话发生之前，这本来是一组底特律式的伟大传说：刺客以尖锐的一击行刺成功，蓝领团用紧绷的肌肉金钟罩铁布衫干掉了伯德的反击。

如果考虑到1987年，凯文-麦克海尔已经几乎废掉了一条腿、帕里什年已33岁，凯尔特人首发平均31岁，这场胜利非常有可能提早结束凯尔特人王朝，活塞将提前一年，杀入1987年总决赛，迎战湖人，开始属于他们的时代。当这一切被铭刻进历史后，刺客的一击和活塞的团队防守，就足以让人高歌花园已死，活塞当立。

——直到伯德送出那记概率为万分之一的抢断为止。

之后的故事：

1987年总决赛第四场，湖人以2比1领先，波士顿花园。魔术师接边线球，转身面对麦克海尔。右手运球，前倾，收球，错动麦克海尔的重心，然后低头向中路切去……帕里什从天勾身后绕出，伯德自弱侧跟来，三将合围。丹尼斯-约翰逊卡住詹姆斯·沃西准备抓篮板，然后，魔术师送出那记著名的小天勾……

很多年后，这个镜头成为1987年总决赛的缩影。不止如此，NBA传记片会截取当时一句著名解说词，“拉里-伯德VS魔术师，一对一，一记投篮解决十年恩怨。”是这么回事：过去的七个总冠军，他们俩各包揽三个。魔术师的这一球是他对拉里·伯德的临别赠言。这个球之后，时代的分水岭到来。湖人队奔向卫冕之路，魔术师奔向自己的常规赛MVP。而伯德却开始老去。

但是……

以下是被忽略的戏码：

此前，还有半分钟时，魔术师送出全场第5次助攻，贾巴尔空接扣篮得分，湖人104比103领先。下一回合，伯德一直在左侧底角。詹姆斯-沃西先是和伯德四手交缠，好象早晨公园里两个推太极的老人家；然后是扯球衣。如果你品味奇怪一点，一格格放慢，会发现沃西已经扯到伯德右胸露出少儿不宜的部分。最后，沃西离开了伯德，去截断传球，未遂。伯德在边角获得空位，接球，AC格林正朝他飞来，高举手臂想阻隔拉里-伯德杀神之眼与篮筐的连接。

——花园冰冻了。

——伯德三分球出手。

——全场球迷齐声吼出“T-H-R-E-E！！！！！！！！！！！”

——嗖的一声。

本来，这会是拉里·伯德职业生涯最伟大的一记三分球——比他“我要在这里绝杀你——我就在这里绝杀你，麦克丹尼尔”的那记底角三分更伟大。但是，因为有了魔术师的小天勾，湖人的领先，才使这场比赛留下了两句至为经典的对白。对白之一举世皆知：

“我们猜到会被天勾击败，但没想到那是来自魔术师。”

而伯德此前的那记三分球，就这样被历史埋没了。

时针拨回1970年总决赛第三场，最后时刻。杰瑞-韦斯特跑动中离筐18米一记投篮划过长空，跨越半场后咚一声投中。

啊噢。

虽然鸡吵鹅斗了一辈子，可是尼克斯后卫大当家沃尔特-弗雷泽却对老冤家韦斯特的这一球五体投地。“他真是疯了。他看起来那么坚决。他真的相信这球能进。”韦斯特抬头看比分牌，接受众人祝贺，毫无笑容，因为，“训练时我做过太多次了。”

——但是，是什么逼得韦斯特要做这种奇怪的勾当呢？

张伯伦手忙脚乱从底线发球，因为湖人没有暂停；韦斯特飞跑几步后便出手投篮，因为他只余3秒。

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是：

尼克斯的迪克-巴内特传球给德布歇。纽约的头牌防守专家晃了一下，未遂，对面的湖人依然站在罚球线，高举双臂。德布歇起跳，出手中投，球空心入网。这本来是属于德布歇的时刻：一个防守大师罕见的进攻神话，总决赛制胜球干掉湖人？可是，他只是为韦斯特的神话一投做了嫁衣——如今的传奇视频中，镜头甚至不会给到他。只是以张伯伦拣球底线传出为开始。而之前投进一球，将湖人和韦斯特逼到绝境的好汉，却被悄然遗忘了。

2004年初夏，马刺对湖人的天王山之战，计时钟走到最后27秒。科比前场左翼接球，抬头看到70比71落后的分差。卡尔-马龙晃着膀子朝他走来。科比运球，绕过马龙，面对换防的老队友罗伯特·霍里，起手投篮，72比71。

这本来是个美好的故事：六年之前不需要掩护的天才少年，利用了六年前主动靠来的肩膀，掩护，绕过，跳投。这可以编写成一组关于成熟的镜头，如果这记绝杀得手的话——尤其是，马龙还见证过科比第一次绝杀失手。

但是，这并没有成为绝杀。

马刺边线送出一传，邓肯罚球线上接球，鲨鱼紧逼，邓肯横向运球。马龙发觉不对急来补防。就在罚球线上，面对着四条长臂，邓肯侧身把球一抛。球还在空中时，霍里已经张开了手臂。

——顺便说句，如果举行一个“外星人朝地球扔馅饼，看哪个地球人能接到”比赛，我会在霍利身上下注。这个人对飞行物体的轨迹，有种与生具来的敏感……比如，2002年，他怎么会站在三分弧顶接到那滚出的球然后一枪毙掉国王的？1995年，他怎么判断出魔术队那些传球的飞行路线的？天知道。

——马刺73比74领先。球场沸腾。湖人暂停。科比和鲨鱼脸色像刚从冰箱里出来。费舍尔双手叉腰，沉思。

——如果邓肯没有投进这个球，那么，这就是一场科比的完美绝杀。2004年，他的绝杀战绩上又会多一笔。

——可是，邓肯投进这一球后，命运的天平又倒向马刺这一边。马刺将击败湖人。马刺将获得领先优势。马刺距离淘汰湖人一步之遥。马刺还会一鼓作气在西部决赛和狼队决战，然后会师底特律……

可是呢，邓肯也没有绝杀。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邓肯投进那球时给湖人，确切的说，给费舍尔留了0.4秒。于是，他和科比的这两球成了铺垫和命运的伏笔。两个巨人耗到灯尽油枯之时，大卫朝他们扔了个石子。就这样。

1976年总决赛第五场，第二个加时。波士顿凯尔特人和凤凰城太阳拼到全身虚弱。哨声一响，所有人都会倒下去。哈夫利切克左手运球护到前场。太阳队甚至已无力去防他。左翼起手，擦板投篮，得分。凯尔特人领先一分。然后，终场哨响了。波士顿花园咆哮起来，打算下课回家。凯尔特人全队回到更衣室。

等一下。凤凰城太阳说。

他们熟悉花园的所有诡计。红衣主教会在篮筐、地板和计时器上动脑筋。太阳队提示说，比赛还没结束——哈夫利切克投进球时，比赛还剩2秒，而凯尔特人的计时员没有停表！！

——所有，电子计时表的发明是多么重要啊。

裁判里奇-鲍维斯宣布比赛没结束，真是胆大包天，球迷闹嚷，甚至打算过来干掉这不识相的老头。然而最后，鲍维斯清空了场地。比赛没结束，好吧。凯尔特人们又走出了更衣室，回到了场上。

后来就是历史上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幕。韦斯特法尔故意领技术犯规得到中线发球机会，盖尔-赫德在球沾手后立刻跳投，打平，第三度加时。鲍维斯裁判跪地不断提示两分有效，以免波士顿的咆哮淹没他的吹罚。

当然了，这个球没妨碍凯尔特人最终夺冠。只是，这本来是哈夫利切克职业生涯最美好的一记投篮：他本可以用一记绝杀结束两个加时，使波士顿花园心满意足。从另一方面来看，凤凰城博取到的2秒时间以及赫德的一击，以及随之而来的第三个加时，又让人心情矛盾。哈夫利切克的伟大绝杀，或是NBA史上最跌宕起伏最破坏人心脏的总决赛，哪个更有趣呢

回到开头的故事。

1998年犹他爵士对芝加哥公牛，第六场。最让人遗憾的时刻，不是斯托克顿最后的投失。成王败寇，天数使然。实际上，传奇在此之前，已经酿制。

终场前45秒，卡尔-马龙左翼接球，背对丹尼斯·罗德曼。公牛包夹，马龙回头，望向弱侧45度角三分线外，甩出一记长传。斯托克顿接球，起跳，一记三分球。

然后，目送球中时，9届助攻王、史上最冷酷的男人毫无笑意，只是轻轻做了一个刺拳的手势。

那的确是刺在芝加哥心口的一拳。47秒，86比83领先。公牛已处绝境。斯托克顿，跋涉十五年职业生涯，35岁时逼近巅峰，败北，36岁时再度靠近。那时，胜利离他如此之近。

可是，他遇到了乔丹。

此后就是乔丹职业生涯被播放最多的时刻，也许是NBA史上被播放最多的时刻。斯托克顿被铭记最多的反而是他终场投失，将公牛扶上王座的那记三分球。曾经有那么一瞬间，犹他爵士离击败芝加哥似乎触手可及。但这就是命运——他们的战斗，最后是为了给上帝的剧本做铺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