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孝萱和阿达的梦想

时任上美厂厂长的特伟身边有个助手段孝萱，她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别看她小，从事动画电影的拍摄已经有了十年的经验，更加厉害的是，她在16岁时就担任了上影厂美术片组的行政副组长，是个老动画人了。当时，段孝萱正在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国画，这种最具中国风格的艺术形式一时间让她沉迷其中，几年前她在主持彩色片实验的时候，就曾有过将中国绘画与动画相结合的朦胧想法，现在，随着对绘画的进一步了解，水墨迷人的线条和独特的意境更是让她神往，也加强了她想要将动画片做出水墨效果的大胆设想。没想到，这个想法和阿达不谋而合。

阿达1953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校动画班，是特伟为上美影招贤纳士，亲自去学校“钦点”的七人之一，一度因其非凡的漫画才能，与王树忱、詹同渲被称为“漫画三剑客”。他不仅对漫画、油画造诣很深，对国画、装饰画也都有着独到的见解。

段孝萱和阿达生于同年（1934年），两位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对水墨动画这个新的想法充满着激情，他们暗自开始做起了尝试。

1958年前后，全国上下都在进行火热的“大跃进”运动，上美影的创作气氛与当时神州大地上架满的炼铁炉一样，被一种激情所澎湃和燃烧，创作人员常常聚在一起，就动画的形式和内容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探讨，这样的聚会被冠以一个具有十足中国幽默的名字“神仙会”。

在一次“神仙会”上，段孝萱和阿达向厂长特伟提出了将水墨画的技法运用到动画电影中的想法，并将自己的实验小片段向大家展示，此时，突破动画片“单线平涂”的技法已经在他们的脑海中逐渐成形。

特伟厂长和主要的厂领导看了之后表示赞赏，支持他们立即开始进行实验。这之后，钱家骏、唐澄、邬强、吕晋等一批上美影的精英都参与其中，几乎是举全厂之力发誓要攻克一项项技术难点。

首先,中国水墨画的韵味和技法特点在于它并不是通过线条来体现，而主要是通过墨色的虚实来表现，它所讲求的意境完全依赖于墨韵。那么，在具体的工序上，要想在平板的赛璐珞片表现出吸水性超强的宣纸上水墨画的效果，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另外，即使这样的技术难关可以攻克，临摹水墨画这道关口也会摆在面前，水墨画非常讲究笔法和功力，即使是具有一定水平的专业画家要想完全临摹成功一幅画也需要经过数次的实验和练习，并不是一见容易的事。更何况在一部动画片中，多达上万张的临摹，形象、运动都要严丝合缝，也不是常人可以完成的。

如果说前两关仅只涉及技术面，第三道难关，也是最核心的，就是如何让水墨画在动起来之后还能保证其风格能够原汁原味的存在，说白了，即写神传意的水墨画如何“动”？这又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命题。

经过几个月艰苦卓绝的实验，当中国第一部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一经公映，立即引起了美术界、电影界乃至文艺界的巨大轰动，很快，通过各种展映活动，又震惊了全世界。

先来看看中国著名漫画家华君武在当年的《人民日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了不起的创作》。

看了最近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创造的水墨动画片，很多人都拍案叫绝，很多艺术界得同志们看了水墨动画后，无案可拍，只好大鼓其掌。

有人说，齐白石老先生虽然死了，可是他的画却活了。有人说，如果老画师还活着，他一定会高兴的笑起来。有人和邵宇同志开玩笑，水印木刻画荣宝斋不能独揽了，邵宇同志说：“这是活的，荣宝斋的水印木刻是不能动的”。这些谈话，其目的就是对于这崭新的创造给了很好的评价。

水墨画的风格完全是中国传统的，在这本短小水墨动画片里：青蛙、螃蟹、小鱼、小虾、小鸡、蜜蜂、蚂蚱，都是画得那么美妙，水墨在宣纸上所出现的那种味道，在电影里也完全表现出来了。小动物已经完全是地地道道中国画的造型，一星半点的洋味儿也没有了。还没有看过这本短小的电影的同志，只要闭起眼来想一下，齐白石的那些小动物都在画面上活动起来了，这是多么的神妙！因此有人说“齐白石的画动起来了！”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美术电影制片厂的这种创作，是为我们国家争光的，这种创造，是中国动画艺术家对世界美术电影宝库的大贡献。

这位著名的美术家与动画片有着很深的渊源，他对动画电影的关注除去作为一名普通观众的喜爱外，还有着作为业内人的深刻思索。

水墨动画之所以能够一经出现就博得世界范围的满堂喝彩，与它所展现的是完完全全的中国风格分不开，它站在了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之上，犹如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齐白石是当代中国水墨画中的大家，他的原作《蛙声十里出山泉》避开青蛙，而展现了一群蝌蚪在山泉中嬉戏，本来就充满了高超的立意，能让齐白石的画作通过电影的手段“活动”起来，正如美国人所评论的“每个画面都像一粒珍珠”，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这种高雅的意境和独特的审美震惊了世界。

另外，超乎所有人预期的技术手段当值无愧的获得赞誉。作为一项科技专利，水墨动画片的制作过程不为人所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虽然突破了传统的动画手法，可是工序一样也不能少，相比较而言，反而是难度和繁琐程度都加大了很多倍。据说后来日本人想学习水墨动画技法，也因其过于复杂和难以控制而放弃。

其次，从华君武先生的小文中，我们看出他将水墨动画与中国久负盛名的荣宝斋木板水印技术相比对，谈笑间得出的结论暗含了水墨动画对美术界以及中国文化的传播带来的影响。荣宝斋木版水印源于中国古代雕版印刷的”版”套印，力求逼肖原作，精确无误，达到乱真的程度。在上世纪50年代，曾经有一次，荣宝斋的经理把著名画家齐白石请到店中，在他面前挂出两幅《墨虾》，告诉他其中只有一幅是他的真迹。老人端详了许久，最终摇着头说：“这个……我真看不出来。”时隔近十年之后，上美影又将白石老人的画作“复制”到大银幕上，并让其活动起来，很可惜，影片上映时，老人已乘鹤西去，否则，他将会再一次的感受到新技术所带来的震撼。

国际动画协会主席的赞美

有了《小蝌蚪找妈妈》带来的巨大成功，美影上上下下都受到鼓舞，第二部水墨动画片立即就被提上了日程，这一次，他们选取的是中国当代又一位国画大师李可染的风格。为了能够让拍摄者更好的反映出国画中牧牛的动作，大师还曾亲自画出20多张形态各异的《牧牛图》供摄制组参考。

相比较《小蝌蚪找妈妈》来说，《牧笛》的难度在于刻画人物和相对复杂的动物。摄影师段孝萱说：“《牧笛》对于技术的要求很高，影片的主角是水牛，和蝌蚪相比难度更大了。蝌蚪就一个脑袋一个尾巴，脑袋有那么一个黑点就可以了，尾巴就可以表现的比较虚。而水牛全身墨韵的层次要求很高，更何况要表现出李可染的风格。”

《鹿铃》更是如此，不仅色彩更为丰富，人物也复杂。《鹿铃》中出现了两个人物：小姑娘和老爷爷，两个人物之间情感的交流，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交流，动物和动物之间的交流，都需要极细腻的表现出来，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越是熟悉的，越是在人们脑海中有着具象轮廓的，越难表现出来。

到了《山水情》,将《牧笛》开创出的表现中国“自然观”的风格发扬光大。几乎是所有人的公认，《山水情》是水墨动画中的登峰之作，它曾先后获得过十几次国内外的大奖，最近的一次荣誉是2006年，在时隔近20年后，在法国安纳西国际动画电影节上评选的“动画的声音·100部作品”名单中，《山水情》是唯一一部中国动画片。国际动画协会名誉主席琼·哈拉斯在看了《山水情》后，毫不吝惜自己赞美的词语，称它是“具有历史性的经典之作”。

这部影片之所以能够成为我国艺术宝库中的珍品，与它所传达的中国传统艺术意境分不开。影片中身穿白袍的老琴师、泛舟的少年、云雾缭绕的山水、古朴悠扬的琴声……这一切的亦幻亦真都是中国式的极致美，诗情画意，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它是创作者们经过了《小蝌蚪找妈妈》的初探、经过了《牧笛》对于东方神韵的演习以及《鹿铃》的发展所集大成的作品，是对中国艺术的传承，是“最中国”的体现。

这也是时隔几十年后的今天，面对那些在美术片历史上难以绕过的经典之作，我们或许不能再忍受《大闹天宫》里喧闹的锣鼓点，《草原英雄小姐妹》中强烈的意识形态，但一定会认同这些水墨动画，因为它们传达的和谐理念不仅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黯然失色，反而越发显现出“超前”的光芒。

附：中国水墨动画创作年表

1960年：《水墨动画短片》试制成功

1961年：《小蝌蚪找妈妈》

1963年：《牧笛》

1982年：《鹿铃》

1983年：《鹬蚌相争》（水墨剪纸片）

1988年：《山水情》

1989年：《兰花花》

1990年：《雁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