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雪无觅处——在西伯利亚独自老去

丈夫不在了,猫也老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我给自己唱的摇篮曲了。”

亚尔萨列(Yar-Sale)是位于西伯利亚北部的一个偏远村庄,这里与世隔绝,定居着一群从前的驯鹿牧民。随着时间的流逝,苔原地带的恶劣气候加上衰老带来的身体问题,让这群曾经以游牧为生的老人被迫在这里定居下来,放弃了游牧生活。停滞的个体和游牧的社群之间难免会产生种种矛盾,让矛盾复杂化的还有明显的性别差异。即使年纪大了,男性也依旧可以踏上征程,维护他们在社群中的社会地位,而妇女则被迫安顿下来,独自面对衰老。

作为一名纪实摄影师,奥德·瓦根斯坦(Oded Wagenstein)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探讨了衰老、渴望和回忆之间的关系,在听说了亚尔萨列的故事之后,他先是搭乘国际航班抵达莫斯科,又坐了60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西伯利亚,从西伯利亚自驾7个小时,驶过结冰的河流,终于见到了定居这里的老人,一边听他们讲故事,一边拍摄村庄的风景和居民。这些作品最终构成了“去年冬雪无觅处”(Forgotten Like Last Year's Snow)系列,讲述了亚尔萨列留守老年妇女的孤独生活。

在这篇采访中,瓦根斯坦向LensCulture讲述了纪实摄影中摄影师和拍摄对象之间的关系有多么重要,他的个人经验如何渗透进他的作品之中,以及是什么激发了他对衰老和回忆的探索。

拍摄:Oded Wagenstein

一位涅涅茨小男孩在旧雪橇上玩耍,他这一生将随部落一起在恶劣的环境中穿行数千英里。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你过去的作品中就有很多是关于衰老的。你为什么一直想要表现这个主题呢?是什么激发了你用摄影来探索它的兴趣?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祖父一直是我生活的榜样,他去世之后,我对衰老这个话题既感到有兴趣又感到害怕。他的离世让我的许多问题都没有了答案:他的梦想是什么?他晚年的感觉如何?他怕死吗?此后不久,我发现了摄影的力量。摄影能够冻结时间,克服时间的影响,我深深痴迷于这种魔力,因此摄影也成为了我应对和探索恐惧的方式。

在我目前的作品中,我探索了衰老、渴望和回忆的主题。过去的五年间,我见到了世界各地的老年人,听他们讲故事,体会他们的恐惧、渴望和梦想,也会和他们吐露内心对衰老的困惑。我从未正式学习过摄影,我都是通过别人的作品自学的。我有大量的摄影类书籍,也会花费很多时间在网上寻找新鲜有趣的影像作品,这对我建构自己的视觉语言至关重要。通过学习别人的作品,你可以创造出你自己的视觉语言。

拍摄:Oded Wagenstein

一位年轻的涅涅茨妇女在迁徙之前把驯鹿都聚集起来。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这一组作品与此前作品所表达的衰老有何不同?

我在开始一个项目之前都会先问自己一个问题。在拍摄这组照片之前,我的问题是:期待消逝已久的东西——比如过去的社群或旧房子,是什么感觉?虽然这个问题十分普遍,但我还是想通过前游牧民来探索这个主题,他们生活在极其偏远的地区,家庭、社群和社会角色的概念都有别于通常语境下的理解。

你到达目的地之后,对西伯利亚北部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我刚到那里的时候特别不适应。我记得塔卡问过我,“你有哮喘,又不吃肉,为什么非得来这里遭罪?”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塔卡是一位80岁的牧民,我抵达苔原带的第一晚,是他收留了我,虽然他允许我住他的帐篷,但他的态度依旧不是一般的强硬。外面的气温只有零下25℃,帐篷里一直在冒着热气,作为一名中东人,我从来没体会过温度计另一头的世界,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当我来到这里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之后,妇女们开始热情地欢迎我去她们家做客,向我讲述她们的故事——讲述雪景、迁徙、失去父母和伴侣的故事。

拍摄:Oded Wagenstein

“恰姆(Chum)”——涅涅茨人的锥形帐篷。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你是如何发现她们的?

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把关注点放在女性身上。我只是想了解老人的故事,那些曾经是涅涅茨游牧民,但现在却被迫离群定居的老人。在村子里到处找人聊了几天之后,我发现来和我聊天的都是女人,我开始思考背后的原因。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女性的寿命更长,但是我在村庄外面的苔原地带也遇见过与她们同龄的男性。很快我意识到,是因为男性还可以留在游牧社群之中,保留他们的社会地位,而妇女只能被迫安顿下来,独自面对衰老。虽然乡村生活看起来比苔原上的游牧生活要更加舒适,但代价却是与世隔绝和巨大的孤独感。

说说你和拍摄对象之间的关系吧。这好像是你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你得牢记,不能直接出现在别人家门口,让他们给你讲故事或是同意你拍照,尤其是在一个很少有陌生人出现的社群中。先和拍摄对象建立连接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对他们的尊重。一般来说,我会想要听拍摄对象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对话绝不是为了让他们同意拍照——事实恰好是反过来的,相机才是我和他们建立连接、引导他们讲故事的媒介。在我的工作过程中,拍照只占据我和拍摄对象相处时间的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里,我会倾听他们的故事,也会分享自己的故事。

拍摄:Oded Wagenstein

安吉丽娜·塞罗切多(1942-),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是啊!我怀念过去的日子,但我还是努力保持乐观。我会用爱的眼光来看待一切;等你老了之后,你就会学会这一点。”

和这些女性相处了这么久,在你眼里,她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

虽然每个女人对生活和衰老都有自己的适应方式,但要我说的话,我不会回答乐观二字。我们要理解,每个女性过去都在自己的社群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而现在她们的地位都被剥夺了。

我拍摄的其中一位女性利利娅,年轻的时候是整个家族唯一读书识字的人,所以每个人的信件和正式文件都会请她来读。但是由于她对于家族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她的父亲不让她出去念大学,这也导致父女二人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冲突。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她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的冲突。这其实是一种普遍的情绪。我也想了想自己的父母,等我到了利利娅这个年纪,父母都不在了,我是否也会如此想念和追悔呢?

拍摄:Oded Wagenstein

利利娅。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照片中环境光的处理有助于体现作品的诗意主题。你是如何进行拍摄的?拍摄的过程又如何服务于作品主题?

我使用的设备非常少。多年来我只用一个镜头(佳能EF 24-70mm f2.8L II),也只在自然光下拍摄。事实上,拍摄这组照片时,是这些妇女自己选择的拍摄地点,光线调节也随地点而定。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们带上自己过去的一件物品来拍照。我拍照的节奏非常缓慢,这让我能够专注于最重要的部分:捕捉最关键的一瞬间,所有的碎片都在此刻拼凑起来,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要注意每一寸每一秒的微小差距,注意头部的些许移动会给光线带来怎样的变化,也要注意拍摄对象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用这种方式,我慢慢能够发现那些值得捕捉的关键瞬间,透过这些画面,你能够体会到对方的情绪状态。

拍摄:Oded Wagenstein

奥缇帕那·奥迪(1941-)。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当地的气候如何?影响到了你的拍摄吗?

从技术上来说,我的相机没出什么毛病,只要把电池放在口袋里保暖就行了,我穿了好几层衣服,看起来就像一颗大棉花糖一样。但是精神上很难熬,无论你做了多少准备,还是能感受到强烈的寒冷,四下里杳无人迹,随时可能迷失方向,这种超然和孤独感也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我的作品之中。拍摄时你只能依靠自己,我觉得动力特别重要,不论心里产生了多少怀疑,它都能支撑着你继续坚持下去。

这个系列你拍摄了很多女性的肖像,但也有不少表现怀旧主题的诗意照片,比如挂在墙上的照片,还有贫瘠的风景。你为什么要把所有这些不同的元素组合成一个系列?为了更好地表达你想要讲述的故事,你又是如何选择照片的呢?

我想把这些女性的故事以视觉的形式呈现出来,但我不想让它看起来太像新闻报道——我想让大家去体会。所以我把代表回忆、家、迁徙、遗弃和与世隔绝的视觉图像放到同一个系列之中。我也在寻找能够将户外与室内、过去与现在相结合的意象。挂在墙上的这张牧民照片就做到了这一点,它既在外面,也在里面,既是一张现在的相片,又呈现出了发生在过去的事情。

拍摄:Oded Wagenstein

涅涅茨牧民和驯鹿的照片。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对于涅涅茨人来说,驯鹿也是家庭的一份子,在当地文化和民间传说中享有盛名。

苍茫的雪地和贫瘠的景观也是这组照片的特点。你在这样的土地上都经历了什么?它有什么特点?

我很高兴你提到了这一点。我想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人像摄影,这组照片是我第一次拍出一组可以称为“风景摄影”的照片。我希望它可以是一张没有人的肖像照,也就是说,虽然画面中没有人物出现,但是照片整体依然能够像肖像照一样保有一种人物感和故事感。

拍摄:Oded Wagenstein

官方标志,警告村民“禁止到冰上去”,这也意味着,前面就是苔原冻土带了。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在苔原游牧区的入口处,有一个大大的红色标记,上面写着禁止在冰上行走。但是对于这些女性来说,苔原才是她们真正的家,她们生于斯长于斯,也曾与父母、驯鹿和社群中的其他成员一起在这苔原上流浪。而现在,这个家成为了一段回忆,再也无法进入。这里确实是她们的家,但这个家并不欢迎她们回来,也不再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

你创作这些作品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你觉得应该讲述她们的故事?

通过创作这组作品,我希望能够以影像的方式呈现出这些女人的故事与回忆——即使她们过世了,这些故事也还能存续下去。过去的几年间,我都在研究衰老这个话题,我也开始了解到,衰老并不一定直接与年龄相关,它更多地是关于目标感和我们在社群中是否被需要。我们的社会太过于关注年轻一代,不管是媒体报道还是劳动力领域,人们往往会忽略老年人的经历和独特视角。我们忘记了我们也都会变老,身体会逐渐衰弱,记忆也会慢慢淡去,而这时,目标和归属感才是最重要的。

拍摄:Oded Wagenstein

塞罗切多(意为白色驯鹿)家族的一列驯鹿,迁徙途中途经冰封的鄂毕河。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拍摄:Oded Wagenstein

普达尼·奥迪(1948-)。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普达尼的祖先在西伯利亚北部的苔原上游牧了数千年,普达尼也出生在苔原上,从出生起就过着游牧的生活。成年后,她一直是个领头的牧人,赶着珍贵的牧群穿越地球上最极端的气候地区。她说她还是希望回去放牧,但如果得不到社群的支持,这个愿望将永远无法实现。这幅肖像照中,她戴着一顶皮帽子,这是几十年游牧岁月留下的唯一纪念。

“我怀念自由和旷野,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苔原上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

拍摄:Oded Wagenstein

一个废弃的铁罐。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拍摄:Oded Wagenstein

一个被遗忘的沙发。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拍摄:Oded Wagenstein

一个装满了的雪橇,正在准备迁徙。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拍摄:Oded Wagenstein

济娜伊达·伊维(1946-)和她的猫佩西克(俄语“桃子”)。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济娜伊达结婚多年,她与丈夫之间“感情非常好,时刻充满了爱与欢笑,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如今,丈夫去世后,她独自住在那间小公寓里,屋里还有他们共同养大的几只猫。“但是现在猫也老了,”她说。

“唯一剩下的就是我给自己唱的摇篮曲了。”

拍摄:Oded Wagenstein

森林,涅涅茨人的家。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拍摄:Oded Wagenstein

妮可拉·奥迪(1928-)。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拍摄这张照片时,妮可拉已经89岁了,但她还是坚持要回到游牧区生活。床的最左边是两个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他们现在都是苔原上的牧民。

“我出生在苔原上,在那里度过了我的一生,我所知道的生活方式仅此一种。”

拍摄:Oded Wagenstein

利利娅·亚姆齐纳(1944-)。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亚尔萨列村。

年轻的时候,她是整个家族唯一读书识字的人,所以每个人的信件和正式文件都会请她来读,她感到自己非常重要。但也正是由于她对于家族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所以她的父亲不让她出去念大学、当老师。现在,她自己在公寓里写关于苔原的情歌,她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够把它们发表到杂志上。

“小时候我还无法完全理解传统和家庭的重要性,总是和父母吵得不可开交,总是想要逃离自己的根。我还记得他们在篝火边给我讲民间故事时我有多入迷……我真的很想念他们。”

拍摄:Oded Wagenstein

废弃的房屋,满是风雪和时间留下的痕迹。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拍摄:Oded Wagenstein

一个临时搭建的十字架,是村庄和苔原带之间的分界。对于苔原上的游牧民来说,这个十字架划分的是他们自己的世界和“其他人”(他们管非苔原带居民叫“其他人”)的世界。不管是对于苔原游牧民,还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越过这条边界线都伴随着恐惧和迷信。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

拍摄:Oded Wagenstein

一只离群的鹿。摄于俄罗斯,西伯利亚,亚马尔半岛。没有鹿群的保护,这只鹿随时可能会死掉。

摄影师奥德·瓦根斯坦。

(翻译:都述文)

来源:LensCulture

原标题:Forgotten Like Last Year's Snow

最新更新时间:09/2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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