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穷。我爸爸修车胎，工作很辛苦，我妈妈都用心给我最好的东西，我们常常吃咸鱼。妈妈过世以后，我去以前常和她逛的市场，买咸鱼回来。开始的时候只是想着怎么吃，然后我觉得，咸鱼的形状很特别，我就把它印进泥土里。”

讲这段故事时，黄美娴正坐在这家名叫“好器色”的陶器店里。长桌上摆着她的“咸鱼系列”陶器，米色的圆盘中心印着一尾深咖色的咸鱼，伸手覆上，鱼身在指腹下凹凸起伏。

黄美娴的陶器都和食物有关，她喜欢把吃的记忆烧在杯盘碗盏上。20年前，黄美娴辞了平面设计的工作，专心制陶。她开过展览，也在香港的高端超市卖过作品。

“在大商场里，如果你一个作品很好卖，他们就不断要你做，不要新的。”做了一两年同样的陶器后，黄美娴觉得腻了。创作之余，她也开班教学，贴补些收入。

“香港店租很贵，我以前没想过开店。元创方开放申请时，朋友就跟我说好像很有趣，也许我们可以负担得起。”越过黄美娴身后的阳台，可以看见骑在石墙上的浓密榕树，风一吹，深深浅浅的绿波动起来。

这里是香港荷李活道的创意中心元创方，两栋八层高的楼房里驻扎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一百多位设计师。和黄美娴的陶器一样，元创方也是一座有记忆的建筑。

对着元创方横切三刀，能得到三个风情迥异的横截面。负一层的截面是巨大的花岗岩地基遗迹，1889年的中央书院就建于此上。灰地白墙和蓝色栏杆则构成一楼的切面，1951年起，这三种颜色成为已婚警察宿舍的主色调。四楼的横截面是bling bling的黄钻手链、手工制作的牛角眼镜和安居在瓶中的移动森林，从2014年开始，这栋建筑被世界各地的设计师所霸占，安放他们天马行空的设计产品。

从学校到宿舍再到创意中心，100多年来，元创方几经变迁。

1862年，中央书院成立，这是香港第一所面向公众提供西式教育的官办学校。书院在1889年迁至如今元创方所在地，改名为维多利亚书院，后又更名皇仁书院。皇仁书院“盛产”名人，孙中山、周寿臣、霍英东、何鸿燊都曾就读于此。

日据时期，书院被迫停办，校舍成为日军骑兵部队司令部，后遭战火严重破坏。二战后，皇仁书院搬至别处，校舍被全面拆除。彼时大陆战火正烈，大批难民涌港，为应付吃紧的警力需求，政府在原址上修建了两栋已婚警察宿舍，希望能吸引更多人加入警队。

2000年，警察宿舍的居民全数搬离。5年后，香港古物古迹办事处对该地进行勘测，发现100多年前中央书院遗迹。这个前警察宿舍遂被纳入“保育中环”项目，并于2012年启动活化工程。

“香港每年培育差不多200个设计师。这些设计师很多都是打工仔，为他人做嫁衣，苦无出头之日。”元创方管理有限公司副总干事周金禄说。

他的话得到设计师的认同。“香港有个说法——做设计没生计。”盆景品牌“瓶中森林”的设计师查理嘉仪毕业于香港设计中心，同班30多个同学里，仍在做设计的只剩十来个，“一般两年都挨不过的。”

“竞争很多，包括韩国、新加坡、日本政府都对设计提供很多支持。”周金禄说，“我们希望把这个地方给设计师，让他们走出去。”

这个走出去的平台花了香港政府近3亿港元（约合2.4亿元人民币）。在保护中央书院地基的基础上，将50年前的住宅改成如今的商用建筑，元创方光在供水、供电和消防的改造上就下了大力气。

原来的警察宿舍是相向而立的两栋楼，为了方便客人在两栋楼间穿梭，并让元创方更具整体感，设计师在两楼之间修建了天台花园。楼内的原结构得以保存，曾经的宿舍变成一间间店铺，宿舍门前的半露天厨房完全开放为公共空间，使整栋楼显得敞亮。装修上只做减法，留出空间给各店铺自由发挥。

黄美娴从附近的学校捡来一些废弃的课桌椅，便成了货架。和她不同，来自瑞士的珠宝设计师Marielle Byworth则在装修上花了不少心思。在这家名叫玛莉祖丽（Marijoli）的珠宝店里，一面墙边立着一组屏风样式的镜子，呈锯齿状排开，映照着店内的招牌、灯光，层叠出空间交错的视觉效果，方形高脚柜上摆着一个个鸟笼状的玻璃器皿，安放其中的金色黄钻首饰掩映在一簇簇富有光泽的深色羽毛里。

“你会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但这是玛莉祖丽的一部分。”Marielle说，她的桌子上立着一个乌鸦标本，仰着头，嘴尖对准进来的顾客。

Marielle来自钟表世家。爸爸为钟表厂制作表盘、表针等零件。“我小时候经常拿这些零件玩，看看能组合成什么。我非常喜欢这些小而贵重的东西。”

后来Marielle考入瑞士洛桑艺术设计大学，毕业后去日本发展。她的设计被日本环球小姐赛事用作选手饰品，后又打入日内瓦、巴黎、伦敦和伊斯坦布尔等城市的概念店，顾客包括麦当娜和Kate Moss。

5年前，Marielle和丈夫移居香港。去年，她在元创方开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店。

“为了申请入驻元创方，我填了这么厚的资料。”Marielle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本《百年孤独》的厚度。同样的动作，黄美娴、比利时眼镜设计师Benoit Ams、查理嘉仪都在采访中比过。

2014年开幕的元创方有着严苛的入驻标准和漫长的筛选过程。每个设计师要提交一份详细的创业计划书，包括设计理念、资金能力、创业计划等各个方面。评委团由近60名业内人士组成，他们会对每位申请者进行三轮评审和两轮面试。

评选标准分为三部分，创意和可行性各占45%，余下的10%主要看设计师计划如何推广他的事业以及如何同元创方合作。“越可行越有创意，打分越高，折扣也越多。”元创方副总干事周金禄说，他们在租金上给予设计师折扣，从20%到50%不等。

从申请入驻到正式签约，Marielle等了近两年。

黄美娴还记得面试时，5个评委一起盯着她，问她打算如何盈利。“我就傻了，不知道讲什么。”幸亏她的合伙人及时接过了话头。

做生意是很多设计师的软肋。元创方会不定期邀请企业家来办讲座，内容包括“如何说好一个动听的品牌故事”及如何获得财务支援等。

元创方还要求租户每日都开店，这让一直身为独立设计师的Marielle不太习惯。“但也有优点。”她说，“让我们感受一下真正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事实上，玛莉祖丽的生意进展得很不错。那些造型独特且价值不菲的珠宝在富裕的年轻女性间口耳相传。采访当天，一个名叫Daniel的女孩在试戴了几枚钻石戒指后愉快地说，“我要买下它。”

Daniel相中的是一款两根手指同时戴的戒指，连在一起的两个白金圆环上覆着一条嵌满双色碎钻的长戒面，戒面平滑而优美地起伏，像达利《永恒的记忆》里挂在树枝上的表盘。

Marielle的珠宝主要取材于金和钻石，造型多为线条和不规则的圆环。

“每一个讽刺的事物都带给我灵感，它显示了自然的力量。”Marielle说，“我们在几何形态上并不完美，这种不完美造就了我们的独特性。我的珠宝切合我的身体，它流畅、舒服，它是独一无二的。”

这些独一无二的珠宝并不便宜。一个镶有三颗碎钻的18K黄金手链售价近2万港元（约合1.6万人民币）。“珠宝在和他们对话，我们的客户和这个品牌有着特殊的纽带。”

这正是元创方的定位——高端、优质的设计。“我们的顾客主要是中产。”元创方副总干事周金禄说。

元创方的“高冷”不但体现在定价和筛选租户上，也在其挑选商业合作时展露无疑。元创方两栋楼间有1000平方米的院子，四层处还有600平米的空中花园。在寸土寸金的中环，这样的面积和环境是举办展览、酒会的优良场地。

但是，“不是任何一个展览活动都可以进来。我们要求是跟创意、设计有关的。水平也要看，销售群体要是收入比较高的。”周金禄说。他们还要求租借方提供增值活动，比如在展览或活动中为元创方的设计师们提供名额或培训。3月底就有4个元创方的设计师飞去梵克雅宝在法国的工厂参观学习。

“这里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场。”查理嘉仪说，“香港很多读设计的人都有一个憧憬，就是在中环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在这个地方落脚，我有一种梦境成真的感觉。”

查理嘉仪设计的瓶中森林是在一个密闭的玻璃器皿中养活一个迷你森林系统，森林主要由苔藓和水培植物构成，不用浇水也不用晒太阳。听起来并不太难，但查理嘉仪前后花了5年时间试验、改进。

“发霉、生虫子、枯死，很多问题要一两年以后才浮现。”嘉仪试验了各种植物、沙子和石头，“要看那些沙子的含菌量，植物在水培前要先放进密封容器等它适应。”

为了避免过大温差，查理嘉仪的店铺常年关着一道厚厚的玻璃门。

“有麝自然香。”她说，“我们关门做生意。你要是真喜欢，一道门是挡不住你的。”

去年，香港精品百货连卡佛从查理嘉仪这里订购了一批瓶中森林，作为高级会员的礼品。此外，查理嘉仪还开办工作坊，教人自制瓶中森林，渣打银行、国际会展中心、四季酒店等都是她的客户。

这个年轻的香港女孩野心勃勃：“筹集到足够资金后，我想做一个生态系统，接驳我们的装置，直接用生态系统发电并储存在植物里。”

元创方要孵化能在将来引领整个行业的设计师和企业家。嘉仪想做其中的一位。来自比利时的“眼镜裁缝”Benoit Ams也相信，牛角眼镜才是这个行业的王道。

Benoit的店叫Smith & Norbu，经营手工制作的牛角眼镜。橱窗依九宫格的结构摆着九个人偶的头，各自戴着一副眼镜，店里的陈设大多是清朝的古董家具。

还是个小男孩时，Benoit就开始戴眼镜。“天啊，它们太丑了，一点也不有趣。”Benoit说，“眼镜的结构可以很美丽。它是人们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当人们想起你的模样时，眼镜是位于你脸部中央的东西。”

Benoit以前在一家眼镜公司工作。2007年，他去西藏旅行，看到当地人用牦牛角做的小饰品。“我觉得这个材料很有趣，就想用它做眼镜。”

Benoit的原材料主要是牦牛角和水牛角。他用3D扫描仪扫下客人的整个头颅，在电脑上计算出最合适的眼镜架构。每个牛角都有不同的颜色和纹路，客人可以选择用牛角的哪一部分做镜框。剪裁之后，还需要经过漫长的定型，一副眼镜从设计到出炉往往要两到三周的时间。

“我们的眼镜是不会过时的，它天然且独特。”Benoit说，“客人们来我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你可以自己来决定使用材料的哪一部分，要哪一个样子，这很有趣。二是牛角这个材料本身就很好看。”不久前，Benoit在Facebook上发了条状态，法国歌手Joyce Jonathan光顾了他的店，入手了一副墨镜。

“和其他商场相比，元创方有点偏，平时人很少。”Benoit说，他的烦恼在其他几位设计师那里亦得到了呼应。高冷的元创方在吸引客流上表现有点僵硬，但元创方的管理者似乎并不担忧。

“从去年4月开业到今年2月底，元创方的访客已超过300万。”元创方副总干事周金禄说，“关键是对应最主要的销售对象，要吸引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