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个月，由于国家加强影视行业税收征管，新疆小城霍尔果斯上演了一众影视公司的“大逃离”。自今年6月以来，当地已有200多家企业登报发布注销声明。制图/孟伟

法治周末记者 宋媛媛

在哈萨克语中，霍尔果斯意为“积累财富的地方”。这个位于新疆西北段的边陲小镇，与哈萨克斯坦隔河相望，曾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但是很多内地人之前并没有听说过霍尔果斯的名字。

近几年，霍尔果斯因“避税天堂”的名号一炮而红。“五免五减”的税收优惠政策，吸引了全国近万家公司蜂拥而至，扎堆注册。

然而，随着年初开始的税收监管加码，最近一些进驻的公司又纷纷上演霍尔果斯“大逃离”。今年6月到10月间，共有226家企业登报发布注销声明。这些注销公司90%成立不满5年。

为何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是经不起监管的考验，还是一开始就把优惠政策当成了牟利的工具？

避税圣地上演“大逃离”

“火的时候，在这里，注册公司需要两万元就能享受一条龙服务。”丽娜(化名)说，外地企业注册，只需要把证件、发票等寄到霍尔果斯就行，不需要真实的组织机构，几乎是零成本注册公司。

丽娜是北京一家财税公司职员，以前从来没想到会去霍尔果斯。她曾记得，霍尔果斯在北京办过不少推介会，宣传当地的“五免五减”税收优惠政策(2010年到2020年，五年所得税免征，免税期后，继续免征五年所得税地方存留部分)，但一直鲜有企业问津，直到2017年创全球票房新高的《战狼2》的出现。

《战狼2》的3家出品公司的名头前缀都是“霍尔果斯”，且都是2015年之后注册的。从此，至少在影视圈，霍尔果斯火了。

从2016年开始，不少公司想到霍尔果斯一探究竟，内地很多财税公司纷纷拓展霍尔果斯的业务。丽娜的一些客户也想去，去年6月她带着客户资源来到了霍尔果斯。一间办公室，两组档案柜，三个员工，丽娜干起了注册代理的工作。

“相比北京，这里的注册业务火爆异常。”来到霍尔果斯的丽娜几乎每天早上七点多就到行政服务中心排队，有时候，排队注册的人太多了，去晚了大厅都挤不下，要在门外的街道上等候。

伊犁州统计局数据显示，2015年年末，霍尔果斯市注册企业859户，2016年注册企业2490户，2017年1月至9月注册企业超过8500户，新增企业大规模爆发式增长。主要集中在广告影视传媒、股权投资、电子科技等经营地点不受地域限制的轻资产类企业。财税公司也从2010年的不足十家，发展到2017年的四百多家。

业务骤增免不了鱼龙混杂，“一址多照”问题严重，一间办公室甚至能注册几十家公司。此外，会计信息造假、偷税漏税、转移资产等乱象相伴而来。

从今年四五月起，丽娜的注册代理业务有些滞阻。

“今年初，地方上暂停了增值税返还和个人所得税的两项优惠政策，还要求严格实体办公、‘一址一照’。”据丽娜介绍，由于监管加码，注册成本翻了近十倍。原来的注册及财税代办整套服务费一般在两万元左右。现在加上税务优惠策划、组织机构筹备、代理费用、工商注册费用等约20万元。

事实上，今年6月开始就有不少公司申请注销。公开资料显示，从6月到10月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共有226家公司在《伊犁日报》发布注销公告。其中影视公司59家，传媒文化类公司37家，网络科技公司34家，金融公司33家。

“注销也不容易。”丽娜表示，尤其是明星“阴阳合同”事件持续发酵，国家对税收领域监管更加严格。国家税务总局在10月初发布了《关于进一步规范影视行业税收秩序有关工作的通知》，要求影视企业、从业人员年底之前自查自纠，补缴税款。“这股风潮波及面广，以前享受企业所得税免税备案的企业，注销需要查账，如果发现有转移利润、偷税漏税等问题，有可能几年都注销不了。”丽娜说。

为何竞相逃离这片税收洼地？注销之路还需面临怎样的阻碍？10月15日，记者向德勤会计师事务所某负责人咨询，被其告知：“该事件已经不单纯是一个税务问题。目前，我们内部已经达成协议，不便对外界透露。”

优惠政策被利用

虽然有大量企业入驻，但这些企业却并没有给霍尔果斯带来“人气”。几年下来，霍尔果斯并没有多少变化。这里依然没有4G网络、没有影院，面积和深圳仅相差90平方公里，但人口却相差1243万，尤其是2015年到2017年财政收入大涨的三年时间里，人口数量反倒下降了近五千人。

公开资料显示，90%的新入驻公司虽注册在霍尔果斯，但运作和收入却不在当地，没有办公场地，不雇佣人员。被当地工商、税务等部门称为“注册性企业”。

“当时更多考虑经济发展，也追求一些经济数据，什么样的企业都招进来，比较急于求成。当时大家可能有与内地攀比的思想，没太考虑到后面的问题。”霍尔果斯市长杰恩斯·哈德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近年来，霍尔果斯经济的发展主要集中在第三产业上，目前可能占97%到98%，注册性企业也在其中之列。

“开窗换空气的时候难免会跑进来几只苍蝇。”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商局在职人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感叹，地方政府为了发展经济从而招商引资很正常。浙江省东阳、江苏省无锡和新沂等地区都为科技创新、影视、教育等行业提供了优惠的税收政策。但霍尔果斯相对较为偏远、闭塞，在享受“抄近路”发展的同时难免会遇到某些一心想占便宜的企业。

“公司法禁止企业异地经营。”他介绍，异地经营或公司营业执照记载的事项发生变更的，公司应当依法办理变更登记，由公司登记机关换发营业执照。但是，对于某些从事非生产类经营的公司，例如影视公司，往往拍摄、制作等工作并不在当地进行。若没有被举报，工商部门则难以对其进行实际监管。

“即便是被工商局查处，也仅仅是被处以1万元以上10万元以下的罚款。对群众举报奖励，仅以10万元封顶。这些规定，远落后于实际情况，很容易产生私下交易。”上述工商局人士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除了‘合理避税’，一些公司还利用优惠政策大量注册公司，通过多轮转移资产，实施偷税漏税的违法行为。”北京市忆通律师事务所主任李劲松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按照我国现行的税法规定，企业所得税为25%，但要在企业盈利的情况下征收利润的25%，如果没有盈利，则当年并不对其征收。一些公司利用该规定，在税收洼地注册、入股多家公司，通过理财或者投资名义将巨额报酬在各个公司之间转移。直至税负最低，再将资金转移回利益相关人的账户，从而实现避税、逃税目的。

今年3月6日，财政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财政厅、伊犁哈萨克斯自治州财政局在霍尔果斯召开了“财政部专员办进点见面会”，会上霍尔果斯当地税务部门通报称，近年来空壳公司问题严重。部分公司在当地注册分公司，却并未在当地展开经营或生产活动，而是通过这些公司转入巨额利润实现避税。仅监测到的，“每年有200家企业各自向霍尔果斯注册子公司转移2000万元以上利润”。

“还有一些人利用名下多家空壳公司做阴阳合同。”李劲松举例指出，某部影视作品给明星的最初片酬为6000万元，与片方签订公开合同片酬金额可能只有2000万元，而该明星名下的公司可能以入股名义，与片方签订投资合同，将剩下的4000万元片酬以分红的方式打入该明星的公司。

“注册性企业”注销过快需警惕

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今年初，霍尔果斯的增值税返还政策、个人所得税优惠政策就已经暂停，并提出“企业必须实体落地，有固定面积的办公场地和相应的办公人员，并为员工缴纳社保，拿出企业所得税减免的20%用于当地投资”以及交纳保证金等条件。

随着政策收紧，很多公司越来越“坐不住了”。

第三方调查机构天眼查数据统计显示，截至10月16日，霍尔果斯市内，有913家公司的状态已经显示为“注销”。其中有141家公司的成立时间不到1年，还有699家公司成立时间为1年至5年间。

法治周末记者发现，此数据在一周前(10月8日)显示为：霍尔果斯市注销企业总数847家，其中123家公司的成立时间不到1年，650家公司成立时间为1年至5年间。这意味着，在短短一周时间里，就有近70家公司显示注销。

北京京迪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宏伟告诉记者，短时间内扎堆注销众多公司比较少见。一般注销公司流程比较复杂，涉及账务、税务等很多问题。先要召开股东会和董事会，形成同意注销清算决议，同时成立清算组。还要注销国家、地方税务登记、连续三次登报声明公司注销事宜，整理企业所有的账本、凭证、财务报表，到税务部门、工商局申请注销、按照法律依据组织清算等一系列流程，以最后拿到工商局的《公司注销通知书》为注销成功。

其间，一些公司票据、合同丢失需要弥补不仅需要花费手续费，而且还会浪费很多时间。一般情况下，走完全部流程至少需要半年，一两年算是正常。如果公司有一些资金、税务问题，花费时间则更长。相比之下，近期霍尔果斯公司注销潮，注销手续走的显得比较快，应该得益于专业第三方机构。

记者在搜索页面上输入霍尔果斯、公司注销等关键词，立即出现了很多号称“代办注销霍尔果斯_速度快_收费低”“全流程办理霍尔果斯公司注销业务”等财税公司的广告。有的更是打出了“注销霍尔果斯公司，只需两个月，收费还很低，法人股东都不用来，霍尔果斯当地代理惠商为你全程代办”的广告。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公司多数不仅做注销代理，还兼做注册代理。

“当地相关部门在注销的过程中，应该把紧关口。”刘宏伟指出，一般来说，公司注销之后被查出有税务问题，应追究原公司股东责任。但在实务中，遇到此类问题，非常难以操作。一方面账务可能被隐匿或被损毁，另一方面当事人可能出逃海外，不可能有效的进行查处。因此，霍尔果斯当地的税务、工商等相关部门应该在公司注销时认真按照法律履行程序，以免疏漏造成国家税收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