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学舟
设计|张鹏飞
这是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第五天的下午1点,“小城之春”影厅门口排起了两列长达数十米的队伍。
两条队伍中,一条是包括嘉宾、媒体等在内的持证者,他们将提前30分钟优先进场,另一条是慕名而来的影迷,他们需要等到开场前15分钟才能进场。拿着媒体证又提前排队的我得以在最佳观影区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期间不时听到有组委会的负责人在我附近对着其他工作人员协调着:“再放15个人进来。”
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个有500个座位的影厅从空无一人变得有些拥挤,根据官方的数字,最终有700名观众挤进了影厅中,多出来的观众则分别被安置在影厅中间的台阶和两边的过道上落座。即便如此,仍然有“相当一大截队伍”的影迷没能进入影厅观影。
我看了看手机,显示2点08分,影厅灯光也随即暗下来,在接下来的148分钟里,我将和身边这700多人一起在大荧幕上观看一部电影——《燃烧》。
这是《燃烧》在中国的首映,这部在今年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金棕榈”提名,并以3.8分打破主竞赛影片场刊历史最高分纪录的电影,虽然惜败于《小偷家族》但却被冠以“无冕之王”的称号。而与电影一起来到平遥的,还有它的导演李沧东,他将在放映结束后通过与贾樟柯对话的形式,参与平遥电影展“大师班”这一环节。
严格来说,李沧东这个名字并不被多数中国观众所熟悉,即使是很多他的影迷也只能通过在网上下载“资源”的方式来观看他的影片——《燃烧》至今未在中国上映,但豆瓣上已有超过9.6万人参与评分。这个习惯于把残酷的现实问题拍成诗一样优雅的电影的导演也并不算高产,从1997年的处女作《绿鱼》开始至今,21年间仅有6部作品,即使是距离他上一部作品《诗》也已经时隔八年。
但喜欢李沧东的人依旧为他电影中诗一样的镜头语言和故事节奏所着迷,也从一个个残酷的现实问题中的小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燃烧》和他以前的电影一样,会让你看完睡不着觉。”一位朋友几个月前在戛纳看完片之后对我说,“他把电影拍得像诗一样,但里面呈现的欲望、迷茫,还有愤怒,我总觉得就是在说我自己。”
这也是李沧东所追求的状态。在平遥接受《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采访时李沧东就表示,希望观众更多看到的,不是那种观影过程中笑了、哭了,看完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的电影。“我追求的状态是,观众走出电影院后,能够以一种更全新的视角观察生活,通过这种形式把电影内容延续到观众的生活中去。”
“燃烧”的愤怒
几年前,贾樟柯与李沧东在哈萨克斯坦阿拉穆图参加了一个电影展,贾樟柯迫不及待地问他,下一部电影什么时候拍。那时,距离李沧东的上一部作品《诗》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包括贾樟柯在内的很多人都在期待他新的作品。
“还一直在写剧本,没有确定要拍哪一个。”李沧东回答说。
那几年里,李沧东希望拍一个既能够反应当下韩国社会问题,又能够更有效地跟观众、特别是年轻观众进行沟通的电影。
“我一直没有闲下来,一直通过创作在思考,我发现不管是世界上哪一个国家、哪一个人种、哪一种文化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现在的人们都普遍处于一种愤怒的状态,所以我想对其进行深入的探究。”李沧东解释说,这几年在准备的剧本中,多数都与愤怒有关。
而这种愤怒在韩国的年轻人身上尤为突出。在李沧东看来,现在韩国的年轻人在毕业后很难就业,一方面面临着房价上涨、生活成本大幅增加的现实窘迫,另一方面确实整个世界范围内生活环境的改善,在这样的对比之下就显得生活没有希望、变得迷茫,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无处发泄的愤怒。
确定了“愤怒”这一主题之后,李沧东和他的编剧吴正美便开始了剧本创作。在这个过程中,日本NHK电视台向他们提议,是否可以将日本的一些短篇小说进行剧本改编,拍成电影。“我们的吴正美编剧就选了村上春树的小说开始了构思。”
《燃烧》剧照,主角李钟秀(饰:刘亚仁)
在《燃烧》所讲述的故事中,李钟秀(饰:刘亚仁)是一个毕业之后待业在家、梦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在一次打零工时重遇了高中同学申惠美(饰:全钟淑),惠美在谈话中向钟秀抛出了little hunger和great hunger的概念,前者是通常意义下的饥饿,后者则代表对生活意义的追寻。此后,惠美前往非洲旅行,希望探寻自己生活的意义,当她从非洲旅行回国后,却带回一个类似“盖茨比”的神秘富豪男友本,三人关系变得微妙。
其中,李钟秀对惠美从欲望变成的爱意,对本“那么年轻却能过这样的生活”的向往却不可得;惠美在李钟秀和本之间的游离;本看似富足实则对自己的生活充满迷茫和愤怒、对无用者的轻视等,逐渐构筑起三人内心中的“great hunger”。
“韩国的年轻人可能会因为这些现实的问题感到非常的无力,但这并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的症结。也是韩国社会很大的一个问题。”李沧东说。
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将村上春树的小说成功改编成电影。首先,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有很多抽象、甚至虚无的表达,比如看似无关紧要、反复细碎的对话,极具象征意义的物件或符号,像潮水一样蔓延开的情绪或决心等,都需要改编者进行相对有逻辑的安排、重组,甚至是补足。此前,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托尼瀑布》等作品改编成电影后均不理想。
其次,从故事上来看《烧仓房》是一部几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小说。整篇小说很短,不到8000字,5分钟内就可以读完,人物上也只有我、他和她三个,场景亦只是重遇、接机、拜访和再次重遇。像迷一样的对话撑起了整个故事。
但李沧东却在《烧仓房》中找到了共鸣。“虽然村上春树的这部小说最开始看起来跟愤怒这一主题没有任何关系,但是随着深入的理解,我们觉得其实它是有一些内在联系的。而且我感到这个小说中那种神秘特质可以扩充为一个层次丰富故事,同时这个小说的质感非常电影化。”
不同的是,在村上春树的小说《烧仓房》中,故事主要围绕一个个小的谜团展开,第一是到底有没有烧仓库,第二是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消失。但在电影中李沧东却并没有给出一个答案,甚至在采访中被问及时亦是如此:“解答谜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希望把电影中的疑问延伸到对生活的思考中去,究竟什么是生活,我们看到的东西是否就是真实存在的,生活中的困难到底是什么?”李沧东希望,通过这些引发观众对于生活本质的思考。
另一方面,作为导演的李沧东一直都擅于对演员进行调教和指导。全度妍曾凭借他执导的《密阳》获得戛纳最佳女主角,而这次《燃烧》的女主角全钟淑甚至是一个新人,但却在影片中贡献出了十分出色的表现。“我在现场的时候经常会对演员说不要演戏,比起(从技术上)指导他们如何来表现人物的性格、情感,我更希望他们能够通过自己内心的理解和感悟来表现这个角色。”
“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想要去奋斗,想要去抗争,但是他们又不知道要怎样奋斗、跟谁来抗争,所以才会有了这种内心的无力感和内心的愤怒。”李沧东举例说,“比如《燃烧》中的Ben,是一个神秘的富二代,他其实知道社会存在这样的问题,只是他不知道具体的问题是什么,所以因为这种思想上的差距导致他对生活的无力感更加强烈,把一些愤怒也只能更加深刻的掩藏起来。”
他告诉《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不仅是年轻人,即使是自己也会不时地有这种愤怒的情绪出现,“有时候甚至看新闻就会觉得很愤怒。”
“怎么去排解或者疏导呢?”我们问他。
“当然就只能通过电影。”
现实主义诗人
毕业于庆北大学韩文系的李沧东最开始是一名作家。
作为1980年代的作家,李沧东正赶上韩国由独裁转向民主的动荡年代,内心一度十分苦闷。“一直在思考,文化能否改变时代?文化能否改变世界?在这场风暴中文化自身能发挥多大作用?文化必须参与现实生活吗?文化有用还是没用?等等等等。”
转机出现在1993年,当时,李沧东受导演朴光洙邀请,希望他担任电影《想去那座岛》的编剧和副导演。也是因为这次机会,李沧东从一个对电影拍摄一无所知的作家,逐步成为了韩国电影史上举足轻重的导演。
李沧东第一部导演作品《绿鱼》上映的1997年,正是韩国电影产业的低谷。在《绿鱼》这部电影中,李沧东借助类型化的帮派片,关注韩国社会的变化,通过写实主义的手法塑造了一个在黑帮伦理、生存和欲望情感间挣扎,并最终沦为牺牲品的男主角莫东。
“当时的情况就是,给人钱他们也不会去看电影,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通过电影作品来和更多的观众进行沟通,其实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只能拍类似于《绿鱼》这样的作品。”他回忆说。
事实上,90年代末期也正是韩国新电影浪潮开启之时,1999年一部《生死谍变》的上映,最高获得660万观影人次。韩国人也是在这一时期对自己的电影有了全新的认识,本土电影的市场份额从1999年之前的百分之五左右,一跃上升至百分之三十七左右。李沧东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当时韩国权威电影周刊《Cine21》的评选中,“三人三色的作家主义导演洪尚秀、李沧东、李光模崭露头角”就被评为90年代韩国十大电影事件之一。
此后2000年的《薄荷糖》、2002年的《绿洲》则更加奠定了李沧东作为导演的地位。前者用倒叙的手法横贯韩国20年间政治、经济、社会巨变,讲述了对生活绝望的中年男子金永浩(薛景求饰)在岁月无情中,由当初的纯真逐渐麻木直至崩溃的故事,其中涉及光州事件、金融风暴等韩国人生命中的磨难和印记;后者则讲述了两个相爱的边缘人由于社会世俗的偏见和冷漠而无法在一起的故事。
这三部影片在后来被中国影评界并称为“绿色三部曲”,认为它们主要通过男性与社会机器、意识形态,以及时代演进之间的关系,反映出小人物在面对社会巨变以及由此产生的问题时,迷茫、错乱、愤怒等一系列感受,以及由此带来的扭曲、歧视等反常态行为。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的采访中,李沧东却表示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并没有“三部曲”这一概念。“我一直认为,电影就是反映现实。通过电影的故事与现实社会中问题的链接,引发大家的思考。”
某种程度上,李沧东对于苦难的观察和社会问题的敏感源于他的个人经历。
李沧东1954年出生于韩国大邱,他7岁那年,朴正熙发动政变成为韩国总统。在朴正熙缔造的“汉江奇迹”中,韩国逐步成为发达国家,但贫富差距越来越大,韩国民主化的诉求也日益凸显,但都被朴正熙强行压制。
当时的韩国社会处于极度压抑的情绪中,这种压抑在社会底层和边缘人群中更是被进一步放大。李沧东曾经表示:“过得真不容易,我父亲是左翼,因为它而受到的痛苦数不胜数。也许你不能相信,我从5岁时就想到人生就是地狱。”
在“绿色三部曲”之后,李沧东又创作了《密阳》(2007年)和《诗》(2010年)。在这两部作品中,他仍然将镜头聚焦在社会问题上,但视角却悄然转移至女性。前者还帮助全度妍拿下了第60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女主角。
《密阳》描述了一位失去丈夫、儿子的女主角申爱(全度妍饰),在绝望边缘从上帝处获得信仰和新生,最后又陷入自我矛盾的分裂中,转而不信任上帝并报复性地攻击。 “我们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当有的痛苦在生活中无法得到排解时,宗教也许会成为我们唯一的寄托。但比起对宗教一定程度的关心,我更关注的是,人们为什么信仰宗教,宗教给予他们什么样的影响,以及宗教和人之间的联系。”
《诗》则更像是讲述一个善良的“施害者”的心态,66岁的美子(尹静姬饰)虽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但她却依然酷爱诗歌,但相依为命的孙子却强奸女孩导致其自杀,她因孙子的行为感到罪恶,再也感觉不到生活的美好失去了写诗的能力。
某种程度上,《燃烧》亦是一部女性视角的电影。虽然作为女性角色的惠美仅仅出现在前半部分,但她才是这部电影的核心。“不论是钟秀还是本,两人一直是处于一种彷徨的状态。但惠美就不一样,她一直在寻找着生命的意义。惠美可以说是《燃烧》这部电影的一个核心。”李沧东对《三声》(微信公众号ID:tosansheng)表示。
已经64岁的李沧东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在他的观念中电影固然是对现实社会中问题的折射,但更重要的是能够通过电影与观众达成交流。这种交流并不是给观众看想看的电影,而是“人与人之间,接受彼此难以承受的状况,最终打开心扉,结成亲近关系的过程。”他希望以此引起更多人对自我、对社会、对现实生活的思考。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并不是像村上春树那样最畅销的作家,所以我没有办法在一个最广的幅度上和广大的读者朋友进行沟通交流。相比之下,电影是有力量的媒体,通过电影的方式我可以与更多的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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