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峥嵘的榆树地下,扁柏的荫里,草皮鼓起了许多零落的荒堆,各自在洞窟里永远放下了身体。”
在醉心于墓园风光的诗人托马斯•格雷笔下,圈地运动后的英国农村发出了忧伤的哀鸣。这个眼神清澈感伤、体质羸弱的诗人花了8年时间写就《墓园挽歌》,哀伤情调中充溢着对淳朴时代的向往。
墓园正在变得日益规整,死亡同生存一样强调秩序。但漫步墓园,若你仔细辨识那些散落在墓碑上的字迹,依然会被墓志铭牵引出的一段段人生所吸引。
死亡是不可抗的。在墓志铭上写下逝者的生前事迹或者抒发情感,多数是为了寄托再无交集的哀思。但也有人固执地相信,逝者以另一种形式永久存活——那些到达彼岸的人,或许对此岸洞若观火。一
“每个人身上都含有伟大的死, 它是万物围着旋转的果实。”——里尔克董慧云永远记得那个潮汕男人的脸——他个头不高,因为做生意长期奔波的缘故,体型瘦弱,他嘴角总是向上扬起,眼睛微咪,满脸笑意,对谁都很热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董慧云总觉得他并非看上去那么快乐。
在南山报恩福地一座坐东朝西的坟墓里,安葬着他的孩子——一个因白血病而永远16岁的男孩。墓碑上刻着《圣经》约翰福音中的一段经文:“耶稣对她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
“耶稣对她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
站在墓碑前,父亲开心地对着遗照里寸头、穿着校服、抿嘴淡淡笑着的孩子说:“儿子啊,我又来看你了,你的妹妹,也想哥哥。给你选个这样的位置,你不是爱踢足球吗?前面有很大的操场,你就在这踢足球啦。”
董慧云一听,没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在报恩福地工作14年,董慧云见识过的生离死别不计其数。那些逝者家属的脸上总有同一种表情:愁,“挺悲伤的那种愁。”
但逝者是安静的,静悄悄地躺在土地里。
在可容纳近6.5万个墓碑的墓园中,董慧云最熟悉的是1998年墓园最先开辟的那块区域。大多数逝者的故事她并不知道,但从那些凿刻的字里行间,她总能找到某种共鸣。
“生于东北沈阳;1983年毕业于长春邮电学院……”那是一位2003年因车祸在河北省赤城遇难的女士。董慧云与她素未谋面,但从墓志铭中知道这是她的老乡,两人年纪相仿,这让她颇有些惋惜。
还有一块留下了丈夫对亡妻思念的墓碑让她动容:“没有了你的家是如此的冷清和寂寞,幸福和欢乐也因此而逝去。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能回来,我愿意付出整个世界。”逝者是江苏苏州人,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似蹙非蹙的罥烟眉,似喜非喜的含情目。
“没有了你的家是如此的冷清和寂寞,幸福和欢乐也因此而逝去。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能回来,我愿意付出整个世界。”
但董慧云最喜欢的墓志铭只有四个字“爱人如己”——平凡人的生活并无太多光鲜事迹可记载,简单的文字却能体现出逝者生前的处世哲学。
二
“站在时间前列的人/先替我沉眠,替我把半截人世含进土里”——余秀华宝山墓园的2000多块墓碑全部出自钟师傅之手。钟师傅完全符合一个传统手艺人的形象——身材魁梧、沉默寡言。他每天最多能刻5块墓碑,少的时候则是精雕细磨1块碑。
作家迟子建曾这样形容刻碑人的工作场景:“头上蒙着一块雪白的纱巾,不然字在碑石上次第绽放,粉尘会像飞蛾一样迷了眼睛。”刻碑时,钟师傅也会戴上几层纱布和口罩,电钻在手,如握笔管,轻盈自若。
因为作工精细,钟师傅经手的几千块墓碑碑文,从来没有出错过。精良的手艺甚至让一些人专程从香港、澳门找上门来,请他刻碑。
“养育之恩,世代铭记”是钟师傅刚刚刻完的一句墓志铭,这也是十几年来,他刻得最多的墓志铭。多数人会选择一句简单朴实的话刻在墓碑上,即便见过各种铭文,但有一次,钟师傅还是被一句“妈妈,我们真的很爱你”打动。
尽管与多数人一样,钟师傅把刻碑当作一份平常工作,但因为“制作一块墓碑,就意味着一个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七尺男儿的目光中还是有些感伤的柔软。
而在90%以上安葬的逝者皆为香港人的华侨墓园,墓志铭则比较少见。阿龙是香港公司派驻大陆的刻字工,他说,香港人不兴刻墓志铭,在香港,墓地价格较高,刻墓碑也是。
在华侨墓园里,刻有墓志铭的多数是有过从政的经历的人士,如原全国政协副主席安子介,以及广东省公安边防总队原总队长林杰元等。前者的墓碑上,一篇文言文写就的志传讲述了其在社会活动、实业及政治上的成就。后者的儿子则在墓志铭中回顾了父亲在任期间对香港、澳门回归等任务的贡献,而在被大多数人忽略的墓碑背面,林杰元的妻子为丈夫留下了一句话:“最亲爱的林杰元,你永远是我的好丈夫,我永远是你的好妻子。”
刻了30年碑文的阿龙长着一对龙眉,这让他显得很精神,但大概因为长年与石头打交道,吸入太多粉尘的缘故,说话时,他总是不停地咳嗽。早在数年前,阿龙就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墓碑上,那是他们家族的坟墓,只有每一代长子才有资格将姓名留在那块墓碑上,阿龙不放心将自己的名字留给别人刻,“而且自己动手不用钱”,阿龙笑起来,眼神里有些顽皮的神色。
1986年出生的小蒋是阿龙的手下,因为地越来越少,刻碑工也不再如过往般忙碌。不用刻碑时,小蒋会坐在作坊前未经雕刻的石块上发呆,这是墓园的最高处,他可以俯瞰整个墓园,以及向外延伸的大鹏湾。

小蒋有时也会到墓园走走,轻盈地在阶梯上蹿来蹿去。按照他的惯常路线,这一路上,他会经过一位与他同龄但在不久前过世的男人的坟墓,还有一位1岁9个月大的孩子的坟墓。那个在遗照上眼神悲伤的孩子2010年2月去世,5年间,孩子的母亲每个月都会单独到墓园来,趴在墓碑前无助地哭。
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顾城“石头本身没有生命,但墓志铭给了它生命”,报恩福地的行政经理于然一边说,一边从办公室的书堆里抽出一张A4纸,上面印着休伯特·伊顿的《我的信念》。100多年前,美国人休伯特·伊顿将陵园建成人文纪念公园,这一举措至今影响着于然与许多殡葬从业者。于然希望,报恩福地能够成为休伯特·伊顿笔下那种可供爱人携手漫步、艺术家们聚集在一起创作、老师带领孩子寻找书中过往的地方。
如《我的信念》中描述的场景,墓碑与墓志铭正越来越个性化。10年前的一天,当宝山墓园销售部的贾和(化名)得知一位知名音乐家需要立墓碑时,立即和设计顾问商讨墓碑的设计方案,最终决定在碑石上刻上一段曲谱音符,并遵照逝者子女的意思刻上一段铭文:“往事在目,音容在心;谆谆教诲,铭记一生。”另一些安葬在宝山园的老师和学者,墓碑则被设计成一本打开的书。
“格超梅之上,品在竹之间”
在致力于地方民俗文化研究的四川师范大学教授黄尚军看来,墓志铭成为各个时代价值取向的映射。比如在深圳,许多逝者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故乡不同,丧葬文化自然有别。墓碑上各式各样的符号除了个性之外,还饱含深意,是各地不同时段文化风俗的展示。比如,一些长者的墓碑上刻上竹子,以示其生前高风亮节的品质。
逝者已逝,但那些墓碑上的铭文却能穿越时空感动他人。在报恩福地做清洁工作的彭淑(化名)能够从她擦拭过的上千块墓碑中迅速找到一对老夫妻合葬的坟墓——遗照上,分别与2001年及2005年去世的老两口头像是经过后期处理放在一起的。二老都戴着帽子,老太太的牙齿有些稀落,但两人都笑得开怀生动。这让彭淑很受感染,每次擦拭这块墓碑,自己内心的阴郁也仿佛被一寸一寸地擦去。
孩子和孙辈们写给慈祥、正直、相濡以沫的老两口的墓志铭,彭淑再熟悉不过,她站在墓碑前,又一次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并坚持将碑文中出现的“你”统统念作“您”,以示对逝者的尊重。
因为黑且瘦,51岁的彭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年轻时,她开过服装店和美容美发店,2年前开始“以苦为师”,相信无形众生比有形众生所见更宽广,遂进入墓园,捡拾落叶、擦拭墓碑,“为了修行”。
四
“也许你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叫,蝙蝠不要飞/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
——闻一多
在形形色色的悲伤里,大抵很少有能与生离死别抗衡的。
但那种感觉只能亲自体会后才能明白。2012年,于然的父亲去世。在此之前,他在墓园见到过无数与父亲作别的孩子,深感同情,“但是你永远没有办法体会到失去亲人的那种(痛),除非你自己失去。”
父亲的葬礼上,他并无过多感慨,事情繁多,都等着他去张罗。等到葬礼结束,整整半年时间,一到夜深人静,与父亲有关的回忆就开始不由分说地涌上来,“那种痛不是摔了一跤或者刀割的痛”,那种痛是一把小针在心上刺一下、刺一下、刺一下……不停地刺。
于然是亲眼见证过死亡瞬间的人,奶奶气若游丝时,他和小姨将奶奶抬回家落气,在于然手上的某一瞬间,奶奶突然咽气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于然都会在梦中重返那个瞬间,在那个瞬间,生与死就像一个小拨片,这一档是生,拨过去,就是死。
而在所有生离死别中,再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令人心碎的故事。
“‘我是春天,春天是我……’宝贝,你聪明、阳光、活泼。你的生命就像一首诗歌,留给爸妈的是最美丽的诗句……”2年前,一位7岁的男孩去世,这是他的墓志铭,在他的墓碑旁,摆放着奥特曼和小飞机;另一位因车祸去世的女孩,生命永远定格在12岁,她的父亲,一个悲伤的男人,每周都会到墓园来,带上洁白的花朵,在女儿的坟墓前,一坐就是数小时。
“我是春天,春天是我……”
在所有装着天使们纯真笑容和幼小躯体的坟墓中,有一座特殊的坟墓。逝者雷伟航的小名叫“小龙飞”,它并不是一个好的寓意——因患有白血病,无力救治的父亲将他悄悄放在医院后离开,希望孩子像龙一样飞走。
但一群爱心妈妈发现了他,此后,故事的发展转换了方向。在小龙飞5个月大的时候,爱心妈妈之一李玉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立刻被他清澈眼神中那丝与年龄不相符的隐忍打动。她的孩子与小龙飞的出生日期只差2天,相比之下,小龙飞总是显得很虚弱,哭是他表达病痛的唯一方式,但因为病得太重,他连哭声都是细小的。
“介入太深,始终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小龙飞去世6年后,李玉云仍会在说到动情处时哽咽。因此,2009年1月1日上午,当李玉云在新年伊始得知小龙飞去世的消息时,她无论如何无法相信,那个在自己胸前虽然很虚弱,但努力吸吮奶水的孩子就这样和自己阴阳两隔了。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殡仪馆看他最后一眼。
但现在,李玉云更愿意相信,这个与她仅仅有过短暂交集的孩子正以别的方式介入并改变着自己的人生。因为小龙飞,她开始做一件在她看来更有意义的事——辞掉工作,全心做公益。她与另一些爱心人士共同成立了“龙飞儿童救助协会”,著名广告人“黑马大叔”张小平在网上看到他们的事迹后发动身边的艺术家们参与义卖捐款。2年内,黑马大叔个人捐出60多幅作品,筹集40多万爱心基金。
今年3月,黑马大叔去世了。
李玉云总觉得,小龙飞与黑马大叔之间也存在着某种近似于她与小龙飞之间的缘分。在广告界,黑马大叔被称为老顽童,老家伙与小家伙一样,笑容纯真灿烂,开心时爱吐舌头。
现在,8个月大的小龙飞安静地躺在报恩福地里。2009年,在妈妈们因墓地价格高一筹莫展时,报恩福地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1万元将墓地卖给了她们。
小龙飞的墓碑排位号是510,代表“我要你”。墓志铭是妈妈们从张国荣唱过的《共同度过》改编来的,其中一句是“孩子,我要你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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